第三十一章 天府献乐 (5)
“不知,李公子正便要妳去探。”
这简简单单十一个字,只把封祁听得手里冒汗、心中发虚,迷惘地问:“西旌却怎知
道那个唐道袭与北霆门在勾当这许多?”
“今年年头,西旌在蜀曾有一人潜伏于王建军中。那人是李公子手下军官,是成都人
,驻在东川的玄武。玄武一战,我军失利,那人被王建俘虏,王建买通了他,故意要他向
李公子麾下传递伪讯。幸好那人仍忠于李公子,买了个城里闲人,向李公子传的是真消息
。李公子便由此获知了两件事,其一是唐道袭要献乐,其二是北霆门点中了巴州一个乐班
子。如此一来,李公子便发现了西旌刺探王建的可趁之机。”
“这……呀,我明白了,这些事不是咱们宅子里刺探来的,小李节使自己获知了,便
来向姥姥讨人,要派去西蜀,怪不得宅里似乎没人知情。”
“正是如此。妳很精灵,很好。”麦苓洲轻抚了一下封祁的肩:“后来李公子把那闲
人灭口,再派人去王建军中通讯,却得知那帮着咱们使反间计的军官已被处死。这唯一一
条可用的消息路子,就此断绝。”
“那么……那么咱们其实也不知,王建或唐道袭是不是反过来盯着咱们了。”
麦苓洲向这骤然间身膺重任的少女凝目片刻,温言道:“只怕一向以来,自李公子而
下的大伙,总不知妳如此敏慧。姥姥现下只担心妳武技太差。好在妳处事果断,倘若事发
,须得在内宅杀什么人,以杜绝风声之走漏,便使毒针,妳这门功夫是很够用的。”
封祁用力点了点头:“杀人么,我懂!”
“可是,切记呀小祁,妳是西旌‘宅子里的人’,不可轻言舍生。西旌在蜀中根基薄
弱,妳一死,咱们又得全盘重新来过。”麦苓洲走出院子,忽然若有所思,问了句:“妳
在这里,记挂的是什么?”
封祁知道麦姥姥在提醒她多想想惦记的人和事,好系着她的心,别断了西旌在蜀中传
讯的线索。她微微怔忡,寻思:“小李节使不是真心想我活,而是只有我能用,不让我随
便死了。像咱们青派其他人,谁出行不是不要命的狠拼?他们人多,死几个便不打紧了。
姥姥问我这话,只是帮着行使上头‘别让封祁轻易死了’的命令。”
--她终于没有答,因为她答不上来。麦苓洲也不是当真需要她的答复,便此飘然而
去。
她站在“弥确堂”中,思绪联翩,陡地警觉周遭有异,只见刘冈已将掌心的暖香玉呈
给冷云痴观看,一手正指着她:“便是这乐伎,身怀奇珍,与她身分不称。”
冷云痴小眼中电光骤闪,向封祁凝望过来。封祁心道:“我害怕也不顶用,便跟这又
矮又气派的冷老儿对干到底。我要是怯了,他们更要起疑。”偏了偏头,桀骜地扬起下巴
。
其实冷云痴方至中年,绝不至于是“老儿”,但在韶华青春的封祁看来,自然老得很
了。冷云痴当然不知封祁心里怎么说自己,只冷冷审视封祁。
封祁不耐烦了,吸口气,道:“我可以自己讲罢?不用旁人来传话。门主,那玉是贱
妾家里大人给的。我八岁成孤儿,卖了身,成了贱人,什么也不剩了,就只得这玉,请门
主还给贱妾。”
冷云痴问:“妳卖身为贱,连自家都卖了,为何不卖这块宝玉去换田地?”
冷云痴问得极为刻薄,要故意激起封祁的愤懑,好迫她激动之中漏些真话。封祁大声
道:“父母恩重,卖不得!”
要知黎绍之突袭、暖香玉暴露,尽皆出乎意料,谁也没法事前教懂封祁应变。事已至
此,她只能想着,哪怕是听上去难以置信的言语,只要她硬挺著坚称下去,对方便不得不
信。
冷云痴“哦”了声,向魏占明与刘冈道:“这少女野气甚浓,看着却不可疑,好在咱
们也不是送她进去做服侍夫人的贴身使女,只不过演乐作舞。咱们都晓得,巴州一带的乐
班,贱者来源甚广。”
他说封祁野气浓,却是当真看透了她的本性。平康南曲的烟花,兴化秘宅的机关,从
未曾改变这菜园出身的少女胸中不受拘控的心--可是,今日她虽独自远远飞出了长安,
却依然牢牢地被西旌攒在掌中。
黎绍之一听师父说封祁不可疑,这还得了,张大口就要说话,冷云痴忽向乐班班主询
问:“你教这少女练过什么武艺?”
黎绍之登时打住,嘴巴仍大大地,目中却流露喜悦满足之色,望望两位师兄,意思是
:“师兄快听,恩师也看出来啦!她站得远远地,也没怎么动,恩师还是看出来了。”
方才在庄门处,黎绍之骤然抽刀袭击封祁,口口声声指她会武,乐班班主已吓得汗透
衣衫,这时听冷门主又来询问,慌道:“我没教她!这,这小娘是新来的,虽说咱班里这
一两月也有好几个从十里八乡来投靠的罢,但她--”
冷云痴听了他缠夹几句,已知此人并不相干,转头看向魏占明。魏占明道:“出手试
她的是三师弟。”
冷云痴便问黎绍之:“你说说,什么派别?”对这三弟子的武学眼光可说十分信任,
而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现出了温勉的神态。
黎绍之大受鼓舞,行礼回禀:“不是名门正宗,不懂兵刃,扎根的功夫是练过的,起
始练时她年岁也大了,在十三四岁之间。教她扎根功夫的人绝不止一个,流派很杂,那些
人大都够不上一流,绿林道的有,卖杂戏的也有,还有些洛阳那边武师的影子……奇怪的
是,还有使刀的,使刀的可能颇有名气,但只将那打熬气力的功夫教了她没多久,便不教
了,她这辈子没碰过刀柄,因此弟子看不出是哪路刀法,也不知那使刀之人自家够上一流
没有。”
黎绍之语调平实之极,没有丝毫夸大渲染,比起念经好不了多少,然而封祁听罢,对
北霆门人的眼光已然彻底叹服。黎绍之挥刀试她,两次杀招均未曾使全,从那一刀斜砍,
至她跌坐在地,前后绝不出三息的工夫,竟已把她武艺的底探了个透彻。她十三四岁入西
旌,吕长楼、王知遥、钱氏兄弟、邢昭一等人,前前后后都曾指点过她武艺根基;在平康
南曲学艺之时,经常瞒着义母和妓馆中的姊妹,深宵里悄悄熬练。后来艺成出师,被召回
西旌大宅里,专注习练毒针之技,练功反而抛荒了。
--“绿林道的”是邢昭一,“卖杂戏的”是钱氏兄弟,“洛阳武师”自然是王知遥
,至于“颇有名气”的使刀之人,便是吕长楼了。
倘使当年她下苦功练,握到了刀,只怕黎绍之这个进境不可限量的来日刀法名家,一
句话便能点出“登危崖刀”四字!
有生以来,她首次见证武林名门大派的高广境界,名门大派的一个弟子挥了两下刀,
瞧了一眼她狼狈摔跌的姿态,便把此前她心目中认定的功夫好手,以及那些“好手”教她
武艺的经过,数算得一个不漏,彷如大鹰从高空俯视下方飞舞的众禽。
西旌宅中,不是没有近在身旁的宗师--然而大宗师“神蛾月姥”和其徒儿永远不对
她谈论这些,他俩的武林生涯仿佛远在另一个世界,对自家的武学几乎绝口不提,或者,
是从不对她这个只懂三脚猫武技的同僚提起。
封祁不经意地望了一眼魏占明。至此所遇的北霆门人,绝大多数是陌路无干,少数则
怀揣戒心,唯有这个大师兄,对她非仅平和以待,甚至微露温情。“这个大师兄武技不如
师弟,但他的眼光,该也不差罢?”
冷云痴听着黎绍之禀告,又瞧了过来。封祁窘迫之中,灵光乍现,突然提声向黎绍之
道:“这位大哥,你有啥子大惊小怪哟?我一个姑娘家,没爹没娘,族亲都没得。眼下世
道,兵也凶、匪也凶,我不学点武艺傍身,还能活着在这里跟你们说话么?”
黎绍之摇头:“胡说,东川那边会武的人来头这么杂,还都被妳遇上?妳个个都拜师
,大违武道,他们怎能愿意?”
封祁铁了心跟他蛮缠:“我又不是你们武林中人,哪晓得啥子武道呀!遇到哪个肯教
,便跟哪个学,拜啥子师?保命的事,还挑三拣四哟?”
黎绍之还待说,冷云痴忽道:“行了!”魏占明在他身旁,见恩师投来一个眼色,接
口道:“黎师弟,咱们只问,她身上的功夫有没有咱们近日追查的那一派?”
封祁心下起疑:“他们追查哪一派?南霄门么?幸好我瞧也没瞧见过‘驰星剑术’是
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