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设伏 (12)
来到院里,殷衡把那口从“星火舖”揹出来的大布袋往石桌上一放,扯开嗓子吆喝众
人过来,大派礼物。王知遥居然也凑趣叫嚷,在这貌似肃杀的西旌大院,二人光天化日拿
著杂货件大叫,倒像赶集一般。
不一会儿郭奴儿来了,霍龄来了,钱六臂也来了,就连文玄绪和吕长楼也来凑兴。文
吕二人边走边收刀,刚刚才斗了一场过来,各自汗透外袍。方才匿在宅中各暗处盯视江璟
走过的西旌人等,尤其是领青牌子的,只要不是有活儿在身,纷纷从隐蔽处冒了出来。
最不跟着瞎起哄的自然是王渡,接过礼物,微笑道:“阿衡这一趟辛苦了,早点歇去
。有什么要给老宋和赤牌子弟兄的礼物,我转交便是。”说著向江璟看了一眼。
江璟见他这一眼大有深意,心想:“我今后得和他当真共事了,麦苓洲在法云塔上甚
至明言,要我自己去和他疏通关节,摆明要我自己学人情世故。这王渡师傅是前辈,我往
后跟他谈算题,可得小心,少得罪他几次。”至于谈算题可不是自己得罪王渡的唯一途径
,他此时当然还不完全明白。
他无事可做,记着自己如今“出入行止,已不能随一己之意”,只得站在一旁干瞧。
不仅王渡,众人见到他都也点了点头,从前那些打量、查察、不以为然的神态,一下子去
了六七分。有些过去不曾相见的,便上来自报姓名,述说所领是赤牌子又或是青牌子,郭
奴儿甚至冲着他叫了声“阿兄”。只是众人那份接纳之意,仍不免有些生疏。
像这样西旌众人欢声谈笑而他独受冷落的场面,他也处之已惯,淡淡瞧着蹲在石桌上
兴高采烈的殷衡,心里默想着和十四儿在银泉山庄钻研的算题。
旁人譁笑之间,江璟又暗暗留意,果然少了邢昭一、丁凿、钱九命三人。记得殷衡从
星火舖也带了他们的礼物,带给丁凿的是一柄西域雕花小刀,这时并未拿出来。“本来二
宝去星火舖只为传讯,买不买礼物什么的只是顺便,邢昭一和他交情也普通。但是丁钱二
人是他好兄弟,他却不曾要钱六臂帮忙传递礼物,连问也不问一句。”
只见钱六臂那根木头老样子不改,打了桩似地兀立众人之间,与江璟这冷眼旁观之人
唯一的不同之处,只是他还会冲著众人微笑罢了。
突然间殷衡手一扬,掌里虚握著什么,对郭奴儿叫道:“你把这个拿到那小娘院里,
从窗下投进房去。”自言自语:“怪了,咱们说话不够响吗?她怎不过来凑兴?”
郭奴儿一愣,从殷衡手中接了。江璟眼快,瞧见正是那三只买给封祁的小小妆盒,忍
冬花纹鲜活秀丽。
郭奴儿迟疑道:“要……要去么?”
殷衡道:“当然哪,西旌全体上下的男子,只有你进得她院子。你爱去找你封姐姐,
趁这两年快去。待你大了些,师父便不算你是童儿了。”
江璟知道封祁独居僻院一间小屋,麦苓洲严禁西旌男子任一人、任一足踏入院中,唯
有郭奴儿年纪尚小、可以豁免禁令。心下也有些记挂:“是啊,小祁为什么不过来?她身
子不安适么?”
只听郭奴儿道:“不是这--”殷衡插话:“你去了千万别叫她,物事投进去便是。
她既不爱来,便别来寻我晦气。”
郭奴儿苦着脸:“不是她不爱来,封姐姐她……远行了,不在宅里啊。”
殷衡怔了怔,瞥向众人,只见众人神色如常,显是对封祁出行一事均各了然。他也不
以为意,漫声问:“这趟谁和她搭手?能说么?”
吕长楼道:“没人搭手,她去了剑南道。”
剑南道便是西川节度使“贼王八”王建的地面,西旌在彼处尚未展开手脚,辗转得来
的消息多不真确。殷衡又是一怔,开始觉著有些不对头。
封祁是接青牌子的刺客,刺客出行若无人搭手,便是独力干事。这般独行刺杀,他殷
二宝做得来,“滚扇刀”文玄绪和“登危崖刀”吕长楼做得来,霍龄医术精湛,也做得来
,但钱家兄弟可就未必,丁凿和青派其他许多出身相类的江湖人更是不行。
而封祁,武技平庸得几乎可说浅薄,其所可恃者,唯有口纳毒针的绝技;但那门绝技
,又非得有人搭伙相帮,方能近得了目标之身,否则便只能以色惑人。当日夜宴暗算宋存
仁,以毒针致其中风,虽有殷衡假扮宾客,封祁若非色艺双绝,也坐不上宋存仁的大腿。
他坐在石桌上那口已然塌扁的布袋边,环顾一周,不见谁出来说明,眼里灿烂的笑意
一下子没了,道:“她一个儿出去,那是去卖艺了?”
吕长楼不以为然:“什么卖艺,是勾当任务。”
殷衡沉声道:“藉卖艺勾当任务,就譬如咱们弄宋存仁那次。我这话没错罢?”吕长
楼道:“那自然了。”
江璟心中也是一凉,宋府乐筵之上,封祁为敌人肆意欺辱、不堪入目的情景涌入脑海
。当日他初入长安,什么也不懂,不识得封祁,不知那名绝艳舞姬乃是西旌人物,尚且按
捺不住义愤、出言相帮,何况如今他和封祁已有交情?知道自己绝无可能对此事置喙,只
有望着殷衡不住摇头,要殷衡想法子说得西旌派出人去支援。
殷衡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意思是:“我自己会看着办,你别多事。”转向吕长楼:“
她不是咱们的同僚么?虽是女子,可也与弟兄无异。如何只因她是女子,便屡屡让她犯险
卖艺?”
吕长楼皱眉:“阿衡,你犯啥糊涂?这主意又不是我的,你冲我撒什么气?”
殷衡追问:“是大老王师傅?我找他去。”
吕长楼却道:“不是。”
文玄绪不耐烦了:“封小娘不去出头卖艺,难道要咱们这些糙汉子搽了脂粉去弹琵琶
唱曲?”
霍龄也道:“是啊,当年麦姥姥把封小娘录入西旌,李公子要咱们想法子,大费周折
安排她进了平康坊南曲,拜了义母学艺。她那一手羯鼓呀,是多少辰光和钱银换来的呢。
”
旁人也罢了,殷衡与霍龄交情尤深,听见这话,霍地转身:“连你也这般说?行啊,
卖艺便卖艺罢,以往也没少卖,那么差她一个人去是什么意思?连个望风的也没有?”
突然间,众人只听得一个不太熟悉的声音加入越说越僵的谈话:“弹琵琶唱曲并非只
有女子能做--”转头一看,竟是那个始终干杵在一旁的“赤派新人”江璟。
文玄绪想起上次擒获假扮茶仆的奸细时,江璟便曾不请自来地参与议事,骂道:“怎
地又是你?滚一边去。”他气势汹汹地一骂,又摆明把江璟排斥于外,寻常少年早就缩了
,况且是孤身深入虎狼之地的少年?
但江璟天生一副不走寻常路的怪脾气,他认准了什么道理,便是油盐不进,等文玄绪
骂声落下,仍认真地说完:“据在下所知,教坊乐工乐伎多由男子充任,女子反为少数。
”
文玄绪又骂:“谁他妈让你把话说完的?”
江璟说实话:“没有谁让,是我自己要说的。”
文玄绪按刀叫道:“臭崽子,要动手了这是?”
殷衡抢著喝道:“都别打岔!”
文玄绪睨视江璟,戟指说道:“我早晚收拾你。”
殷衡有话欲言,摁下他直指而出的手。文玄绪平日虽与他称兄道弟,这时却不肯受这
后辈的按捺,挡开了殷衡手掌。同辈的霍龄上前来,轻轻将他手按了下去,文玄绪这才撇
开头。
殷衡问众人:“给我句明白话,这趟派封祁出去,只是弹琵琶、击鼓、唱曲吗?”
众人不语。刚才喧闹得差点掀翻树顶的这片院子,顷刻间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