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设伏 (7)
麦苓洲不置可否,殷衡便把追踪沙若依的经过简要向江璟叙述了。
江璟自然知道殷衡这是在绕着弯在对师父赔罪,也愿意帮他,听见殷衡对刁大非质问
安沙夫妇“越狱”之事,便接口说:“那对夫妇是死囚。本朝律有‘故纵死囚、令其逃亡
’之罪,而且是死罪,除非后来又在外边把死囚捕杀了,否则故纵者各与死囚同罪。刁大
非说那夫妇就此被放了出去,确然有着攀诬大理寺官员犯死罪之嫌。”
麦苓洲冷冷道:“王渡说你律文背得很熟,倒是没错。”
江璟诚实地道:“‘律’的本文字数很少,疏议虽然文章长些,但总不外律文的演绎
,也挺好记的。我在家乡时,从官府里听过,便记着了。”
麦苓洲道:“听一遍便记得?”
江璟道:“律例直截朴实,总比迂回的人事人情好记太多。”略一犹疑,还是对麦苓
洲说了真话:“后者,得学。”
麦苓洲道:“嗯,认律不认人,若在太平世,倒是一块做酷吏的材料。”
江璟听她语气喜恶难以捉摸,不敢回应。他读史极熟,听麦苓洲评论他只认律法不认
人事,便知道她这话所说的酷吏,并不是世俗所想的残忍骄横之官吏,而是古代汉朝时候
那些专门整治外戚权贵、奉行严刑峻法之人,是不欺侮百姓的。权贵被整治了,百姓倒可
以过得好了,如此酷吏,亦非恶人,只是手段太烈,不免招大臣嫉恨,因此褒贬不一。这
么说来,麦苓洲也不全然是在骂他。
但是话说回,做汉代的酷吏也没什么好,树敌无数,性命悬于一线。江璟心想:“若
在太平世,我是一块做厨子的料。”
麦苓洲知道徒儿借故岔题,便也就坡下驴,向殷衡点头:“你继续说。”
殷衡道:“徒儿想,咱们回到宅子,便向知遥先生调阅鬼市的案卷,著老宋去找些武
林人,把鬼市里练家子的去向都摸一遍。终须把那俩胡人的主公搜将出来。”
江璟微微吸口气,似要说话,但主意未定,又打住了。殷衡看了他一眼,岂不知他欲
言又止的是何事?抢著道:“还有宗室亲王的案卷,尤其是他们家中贵贱,也得细细查一
遍。贱籍者自然是查那俩胡人,身分高贵的么,咱们三人都已和银泉山庄某人--”把“
某人”拖长了音,“……打过交道,但凡见到卷宗里有记载,便认了她出来。”
※
回返长安在即,江殷二人自去收拾行装、清扫柴房。殷衡一直在旁觑著江璟的举止,
心里一件事越来越是纳闷,终于问道:“你就没想些什么?”
江璟老习惯不改,将衣物胡乱揉作一团、裹入行囊,普天下只有他自己,才辨得明他
衣服用物的乱中之序。随手整理之间,反问:“我应该想些什么?”
殷衡道:“你接赤杉令之时,神色震动,微现惘然,那是理之所必至--”
江璟用力摆了摆手,面色不豫。殷衡问:“怎么?”
江璟板著脸:“我有什么神色,用不着旁人细细揣摩描述。”
殷衡笑道:“还不是跟你学的?人面人心万事幽微,你非要一桩桩拣出来、摊开来解
析,也不管别人面子下不去--好,好,不说那个,随后你答我师父之召,述说三场布置
,分派甘自凡的应办事务,直至现下,一路倒和没事人一样了。我说哥,你这可是要来和
我们同生共死,但你出身与我们不同,不是孤儿、弃儿,就没想起家乡、想起岳阳门?”
江璟把包袱一扎:“想起了。”殷衡奇道:“就这样?”
江璟道:“我想与不想,改得了麦姥姥的主意么?想过一遍,也就是了。”
殷衡连碰软钉子,虽明知江璟实话实说,仍觉著好生没趣,转开了身嘀咕:“接令之
前还好说话些。眼下成了同僚,这副脾气便不藏了。”
江璟听若罔闻,心头记挂著一件要紧之事须得找空子去办,念头转了转,起身抓了竹
帚水桶等物,迳自出门。殷衡在门边叫道:“咱们立刻要动身,你干什么去?”
江璟半转过身子,装出一副悻悻然的面色,将手中杂物抬了抬,扭身便向前院走。
他转身前行之时,兀自用力拉长著脸,脚步刻意做作,心中却甚是紧张:“别追上来
,千万别追上来。”竖起耳朵听着身后,只怕殷衡悄无声息地飘近。
法云寺占地颇小,此处走到前院不过百来步,他走起来却犹如翻高山、越悬崖,此中
的提心吊胆,不下于当日途经蜀道。
他心头惦记的是自己与净业住持那日未竟的谈话,眼看着一个重大秘密便在眼前,只
差半步便搆到,偏偏那天被麦苓洲师徒打断。今日离去在即,自己已是接了赤派令牌的身
分,纵然只不过是麦苓洲寻觅回空诀的一枚棋子,但再如何名实不符,名分上亦身属西旌
,乃是一名所谓的死士,生死都由不得自己,何况起居出入?今日一去,何日再有机缘,
到此法云寺中与净业住持倾谈一会?
他在柴房里寻思:“我若假藉任何名义出来寺院里走动,二宝必然缠问不休。以他口
才和死缠烂打的能耐,我多说一字也可能露出马脚。要是他起了疑,竟把师父请来,在麦
苓洲的审视之下,我的心思更是无所遁形。还不如便用那日跟着邢昭一的法子。”
那日长安城外的郊道,邢昭一要去见那宫中寺人传讯,江璟好奇欲跟,又找不着借口
,索性装出理直气壮之态,一言不发地跟定了邢昭一,不管邢昭一说什么,一概点头。就
连邢昭一那样匪寨军师出身的人物,也被他唬了过去,无奈让他扮成亲随。
“我无论用什么借口,在他师徒眼中皆必定可疑,不如什么借口也不用,埋头便走。
二宝得不到我答腔,反而会自己替我编造走动的理由。”
瞧着前方主院的围墙越来越近,胸口怦怦直跳。“倘若住持此时正与麦苓洲说话……
不,只消被麦苓洲远远看见我走了出来,我这番做作也就白费,只得真去为寺尼洒扫了。
”
几名沙弥走过他身边,江璟低声问:“敢问住持何在?”众沙弥不便与男子交谈,其
中一人低头指了指净业的禅房,合十走了。
要去禅房,必得经过大雄宝殿外。江璟藏身院井旁一堵墙后,赫然见到麦苓洲正跪在
殿中礼佛。他带了满手不伦不类的洒扫之具,紧握著竹帚柄,要说放下吗?万一被麦苓洲
逮著,便无说辞可用;要说不放下吗?看麦苓洲面前佛像金身光灿灿的,转头一看,院里
日光射入殿内,自己身影过去,不知会不会在佛像上映出来?
正烦恼间,只见净业从禅房步出,向另一边的院后走去。
江璟如遇大赦,瞧着院中来来去去的寺尼,数着她们的脚步,向院后伸足缓缓踏出,
务求自己的脚步声混入众尼脚步,以免叫轻功无双的麦苓洲觉察。他是练棍之人,身躯份
量远较寺尼沉重,即使提了一口气、拼了命地轻轻落足,亦不知在麦苓洲耳中听来有无分
别。要命的是,自己这般奇形怪状地前行,途中也不知会否被寺尼询问,等自己从这一头
慢吞吞地兜向后院,不知净业又已走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挨到了后边,邀天之幸,净业正独自伫立几株矮树之间,身旁一只小水桶,
原来是刚刚浇了水来。
江璟放下洒扫用具,挥了挥手。净业一抬头,正要出声招呼,江璟早已有备,连连打
手势请她止声,接着拱手一揖,单膝着地便跪。
净业大吃一惊,又要呼唤,却见江璟跪地行礼之际仍打着噤声的手势,显然是恳求自
己万万不可出声,不禁一呆,快步走来。
江璟起身,合十低声道:“晚生多谢住持为晚生守密。”
净业极为迷惘:“不敢。比丘连秘密所指为何也不知,怎说得上为小居士守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