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设伏 (4)
江璟见他瞥来,知道结盟成败在此一瞬之间,当下不管殷衡在旁战意陡升、防备甘自凡突袭,也不知自己哪来的灵光,昂头道:“当日悬崖岩洞之中,你我曾谈论,道是:‘英雄当为英雄所用’。”
甘自凡额上青筋跳了几跳,凝视江璟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是你说的,老子记得你说过这么一句。”
江璟不再接腔。
这一句,便是一切开端,是甘自凡对覃王反意萌芽的一刹那。
归根结柢,甘自凡兴起投诚之念,是江璟触动的,甚至早在甘自凡从邬杰口中听闻李继徽气概之前!
甘自凡脑海翻过了二人相处相抗的许多情景,凶色淡去,缓缓转开了目光,向麦苓洲大声道:“甘某答允了!”
江殷二人却都知麦姥姥话中留了退路。她说“李继徽公子在江湖上的朋友”,却不是“我麦苓洲的朋友”。殷衡对师父的脾气极熟,知道她为了大局,慨然纳甘自凡为盟友,然而骨子里仍是武林人,绝看不起甘自凡弑叔的恶行。江璟则是博览群书的学呆子,对他人言辞里的字字句句思考得刁钻无比,一听便知麦苓洲话中有话。而甘自凡呢?他现下满脑子只有赏钱,和身为李继徽朋友的虚荣,眼红身热,终于被麦苓洲收得服服贴贴。
以甘自凡与麦苓洲的身分,他这句一出,无论他素日德行如何不堪,这对着麦苓洲一言允诺之义,便得死守恪遵。
麦苓洲也站起身,伸出一掌。甘自凡立时伸手。两只手掌在那只破损的蒲团上空拍击三下。
盟约既定,再无须多言,麦苓洲顺势向后一让,大袖向塔梯那边一展:“甘君慢走,老身在塔上目送。甘君此去,老身手下会有人时时候着,瞧甘君有何吩咐。”
甘自凡本已走到梯边欲下,听到此处,耸眉道:“这是监视我?”
麦苓洲答得简单:“否则也结不了酒饭房钱。”
甘自凡冷笑了几声,自知双方条件已谈妥,自己要得那诸般好处,绝无拒绝之理,更不能为了这屁大的事让大好的交易再起波折,只嘿嘿连笑,下塔去了。临去之时,只把江殷二人当作绝不存在一般。
麦苓洲凭窗下望,只见甘自凡并不从前院走,翻出了寺后的围墙。她走到后窗看去,甘自凡的身影在上山缓坡的长草之间,时隐时现。
江璟低声向殷衡道:“甘自凡只不过是另一个钱珝罢。”
殷衡想了想,耸肩:“要这么说,亦未尝不可。”
当日江璟随青派之人出行,目睹青派以故作意外的法子刺杀了大学士钱珝的势利远亲,以此为由,让宫中担任西旌内应的太监代为写信向钱珝市恩,硬把此一莫名其妙的“恩惠”派给钱珝,令其不得不与西旌合作,传递他在天子身边拟诏而听闻的上意。明面上是售卖恩惠,实际是以杀人手段威胁这位大学士。
今日西旌收服甘自凡成为李继徽的所谓“朋友”,只不过是把恩惠做得大了些、威胁做得小一些罢了!
江璟又问:“甘自凡若不结盟,你们会杀他?”
“那是自然,”殷衡施施然笑道,“否则你以为我跟着出来做甚?”
江璟问:“你能杀了他?或者令师动手?”
殷衡道:“这是灭口,又不是比武,谁跟他一对一还正面交手?事情倘若有变,到时怎么杀最顺手便怎么杀,谁出手、多少人出手,都是一样。”
江璟透了口气,胸中忽然一股豪情升腾而上。
今日之事,是麦苓洲咬著了甘自凡心意活动的因由,顺着藤攀上去,将其迫到不得不允诺结盟的一刻。所谓结盟,其实西旌根本受益更大。而麦苓洲今日之所以将一个武林煞星摆布至此,全因江璟献的粽子计。
江璟并不曾献计降服甘自凡,他的武力尚远远不能及此。神蛾月姥出面降服甘自凡,是为了把甘自凡收到手掌心里,去做江璟的“粽子绳”。
--然而,若无江璟当日在崖洞之中那一句“英雄当为英雄所用”,便绝无甘自凡心意松动的源头!
话到头来,这一盘棋的第一著,终究是江璟以俘虏之身、朝不保夕地囚居崖洞时,冒着被一鞭开脑的风险,硬挺著肋骨断折之伤,一步步套问出甘自凡与覃王的关系,琢磨出甘自凡自诩豪杰的心意。
--不单是甘自凡终于为江璟间接所用,就连神蛾月姥,亦在机缘演进之下,成了江璟机关的一部份。
“我江进之能为与可为之事,这方只是个开头……”
※
山路上的甘自凡早已行踪杳然,窗边的麦苓洲仍未回头,忽道:“照你说,离间覃王韩建,查西旌内奸,大可一石二鸟地办成。”
江璟知道她是向自己问话,虽然她瞧不见,仍点点头。
这刻他意气飞扬,尽管面上看起来依然如平时,一股挥不去的呆气,心中却自觉长大了不少,正色说道:“那内奸投靠了甘自凡,因此为甘自凡所牵动,反之却不然。如今甘自凡变了节,那内奸是懵然不知的。这样一来,咱……咱……西旌便可得利用那内奸去反间、侦察甚至控制覃王,令覃王与韩建的结盟破裂,孤立覃王,甚至进一步拉拢韩建。同时,那内奸失去甘自凡这道屏障,随时会被咱们……你们,你们查到把柄。”
他陈述胸中之计,犹如当日在蜀道上对那位“李兄”论政,又如在大明宫废殿对殷衡初次抒发这套“粽子计”,洋洋洒洒又兼有条不紊。殷衡对他的毛病秉性知之甚详,麦苓洲倒是首次见识,那夜在终南山里,他心急阐论西旌的弊端,言语既短,又被麦苓洲几句话奚落得不敢再吭声,与眼下不可同日而语。
麦苓洲道:“和我听见的禀报一致,果真是你想出来的。”
江璟瞟了殷衡一眼,心道:“原来妳在考我,疑心粽子计是妳徒弟或者谁捉刀,哼!”目光中不免微有不服,殷衡立时觉察,也起了竞争心,低声道:“摆甚脸色!我禀报时可没歪曲什么,她老人家自己顾虑--”
话声虽低,麦苓洲自然听得一清二楚,不想听他二人争辩还拉扯到自己头上,打断道:“西旌内部不净,亟待清理,内奸尽早用完了才好。”
江璟道:“嗯,是,在下懂得。在下想……说不定揭发他的便是他的旧主,鲁……鲁……”只觉脚背一阵疼,竟被殷衡重重踩了一下,要不是他自居书生、面色惯常淡泊,早就叫出痛来,改口道:“……待那内奸反间的用处耗尽,你们便可处置他。”
那内奸既已确知是邬杰,江璟方才便想顺口道出邬杰在西旌的上司鲁平儿,但殷衡始终难以释怀邬杰竟有可能背叛之事,禀报师父时,原来并不曾提过内奸疑犯的姓名。江璟初时不知,被殷衡踩了一脚才省起:麦苓洲谈到邬杰时一直只说“内奸”,而且言谈透著不知内奸其实是谁。“原来二宝还想为邬杰遮掩,不到证据确凿,决不抖出邬杰的姓名。好啊,那奸险小人当日辱骂于我,且看谁斗得过谁?”
麦苓洲又问:“你这串粽子--”她背向江殷二人,冷峻的语调却露出一丝笑意,“最终要包成什么模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