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古泊设伏 (9)
他提着长棍的右手不禁发力,悄声问道:“乞恕晚生好奇心盛,那包袱可还在贵寺?
”
净业仰起苍白年老的面庞,回忆往事,道:“不在。后来有另一人取去了。”
江璟又是大出意外,身子微震。净业这一答,可把他方才什么匪窟的揣测一股脑儿都
推翻了。设若这法云寺真的是个吞没钱财的匪窝,她们要想自清,若非留下包袱表布、偷
天换日,便是起初就矢口否认收过那么一个包袱,何苦先说有、后说无?
--如若真有其事,他方才依稀想到的联系,便未必是一厢情愿!
江璟冲口而出:“是那娘子的夫婿拿去了?”
净业答得简洁干脆:“不是。”
--那会是谁?
霎时间,前尘隐事,千头万绪,密如缠丝,几乎要在江璟脑袋里结成了茧。他脑子发
胀:“可疑之事远不止这一桩。这是最要紧的一桩,却也最为难解,我且先厘清其余容易
些的题目。”
想起自己家里与这法云寺的住持似有交情,偏偏麦苓洲也与这法云寺有旧,然而长安
内外佛寺千百,出家人纵使历经会昌之劫,登载在案者被迫还俗,私自剃度者的总数仍难
以估计,世事岂有这般巧法的?
净业正要说些什么,江璟抢先问道:“住持和麦姥姥又是怎生结识的?”
净业露出些许温柔面色,道:“小寺重建时,收容有南方来此出家的比丘,当中有麦
姥姥的故旧,便也种下她偶来访寺之缘了。”
江璟追问:“想来是在结识那位娘子之前了?”
他神态谦谨,问话却步步进迫。净业不疑有他,脱口便说:“那自然了,比丘年岁小
不了麦姥姥多少,那位故人却正当华年。那故人首次来访时还在闺中,日后便嫁了人。”
忽然轻叹:“那故人的夫婿曾在山门外对我道谢,说是我成就了他的姻缘,助他迎娶贤良
妻室云云。说来惭愧,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始终参不透,每一想起那故人,不免就想起
这哑谜。”
净业柔声细语,娓娓述说,江璟却听得心间发凉:“那……那位‘夫婿’在西旌时,
多半曾暗中来过此寺,说不定是为了护卫麦苓洲,又或者传递讯息,就像我在义庄见到的
西旌无名部属一般。他在暗处见到了前来礼佛的那位娘子,便……相中了她,让她成了掩
护他假身分的幌子。他在西旌,要查个把黄花闺女的出身,选一个‘贤良妻室’,又有何
难?”
--“崔秀娥是个幌子,汤饼店和你,都是幌子,我本来是说抛便抛的。”
--“和崔秀娥成亲的人是谁?姚石头,哈哈,可不是我江守原啊。”
含元殿底砖瓦窑秘牢中,长须囚犯的语声,一字字似雷震轰击江璟的胸膛!
可是……“她在我身边时,我没想那么多……直到这十多年来,在这鬼地方,我有时
想起,不得不认,你阿娘…是世上不可多得的好女人。”
天翻地覆、巨浪噬身之后,不见天日地囚居地底,再毋须狡言饰词。那般光景之中,
长须人回忆昔年那桩曾满是算计欺瞒的姻缘,终于作了这么一句注脚。
江璟暗暗一咬唇,从恍惚失神中恢复过来,便想:
“那包袱无论是真贵重还是假贵重,倘若里头是我所想之物,放在麦苓洲没事便来寒
暄礼佛的这座法云寺,可就极其危险,却又极其稳妥。这是故意为之!不知是他们之中哪
一位的主意?或者俩人商议出来的?”
--是谁都好,都说得通,只因要是我,也会这么做。
净业岂知对面这位“小居士”在片刻之间经受了何等冲击,她把话说得敞开了,顺带
便问:“这么说来,我并未看岔,居士与故人定有渊源。居士对旧事如此关切,是他们族
人么?”
江璟心叹:“我怎知道?”心思回到包袱遗失之谜上头,只觉此事有个极大的不对头
之处,追问:“既不是那娘子亲自领取,也不是她夫婿,而她寄放时,又并未嘱托交给甚
么人,然则贵寺……凭何任由……”自知这般责问,殊为不敬,但他们已在此盘桓良久,
再不问出究竟,麦苓洲在前院老是见不到住持,定会起疑,仍硬著头皮问了出来:“……
任由旁人取走她私有之物?”
净业神色顿时凛然,退后一步合掌,郑重说道:“净业敢在佛座前担保,取去包袱者
,乃是那娘子信任极深之人。”
江璟如何能被说服?虽然听她把佛祖都搬出来了,只要这是一座真佛寺而不是匪窝,
寺中人就决计不敢以佛祖名义妄言,但若仅凭一句“在佛座前担保”便能摆平江进之,他
也就不是那个刨根问柢、不通人情的学呆子了。
当下也合掌躬身:“晚生问的是红尘俗事,因此不求佛前誓言,但求那位娘子信任那
人的真凭实据!”
他直起身子,凝视净业。净业叹了口气,面上罩了一层悲悯之色,道:“净业不便再
说。”
二人僵持片刻,江璟念头如车轮飞转,忽然间见到净业一怔,他急转过身,只见殷衡
抱着双臂、立在数十步之外,一言不发地瞧着这边。
江璟心头一震,不及多想,把扔了一地的洒扫之具和水桶抄了起来。他身上挂得花花
绿绿、叮叮当当,一手还牢牢抓着长棍与竹帚,活像个“星火舖”的货架,假意问净业:
“晚生这就去归置,请住持吩咐放在何处为好。”殷衡何时开始静立倾听,他一点头绪也
没有,脑中的车轮又辘辘飞转起来。
净业满脸茫然,尚未答话,殷衡已在那边说道:“师父礼佛已毕,我来瞧瞧你闷声乱
走都搞些什么把戏,竟不跟上。”
江璟暗忖:“不知他听见了多少?问是一定不能问的。”晃了晃手中水桶。殷衡微笑
了一下,是何用意,江璟只因心里发虚,竟全然无从揣测,知道这节骨眼无论说什么、做
什么,都是后果难料,把心一横,向前便走。
却听得净业说道:“一应扫具,请小居士留置原地便是,多谢小居士相助。”
江璟心中一动:“她在为我隐瞒。”放下扫具,径直走向殷衡。
殷衡等他走近,低声道:“你已是咱们伙里人,出入行止,可不能凭一己之意。”
江璟点点头,只听净业又说:“水桶也请便搁著。”
江璟一愣,这才发觉自己还挽著净业浇菜的那个小桶子,应道:“是。”躬身放下水
桶时,殷衡盯着他的举动,又笑了一下。
江璟面上木然,把小水桶安安稳稳地放在脚边。他躬身甚低,朝着净业伫立的方向,
实是真心诚意地向她致谢。
再抬起头来时,只瞧见净业微微低首、小步走向院前的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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