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止戈 6 故人灵药
康浩陵失声道：“是唐军的营旗－－”手中瘦剑垂下。
黎绍之道：“不错，可是这……哪来的唐军？偏又看不清人数。”
康浩陵神色略缓，困惑更甚，摇摇头，道：“一营一千人，瞧得见的旗
子有十多面，而这山崖陡而不阔……”他在这郊外长大，熟悉地形，接着道
：“他们加上马匹，把这边山崖挤满了也就三十营，便是三万人。外围就不
知有多少了。”
黎绍之道：“今日凤翔城南北的武林人物不止三万，但群龙无首，也没
得护身衣甲，使短兵刃的门派多，干不过他们的弓箭。可是，这……没有道
理，这没有道理！”
北霆门遥奉魏州皇命，冷云痴、风渺月热心权势，为怕李存勗疑心，还
曾将韩浊宜的亲兵捕送魏州，北霆门一直都是李存勗养在成都的一只恶獒，
只待腐化蜀廷、时机成熟，便将蜀国的首级咬下。唐军有什么理由开到这里
来对付北霆门人？
再者，虽说朱梁亡国，唐军本就可直抵岐梁边境，但岐王尚未正式称降
，又是谁授权此军到凤翔的地面来横行的？
妘渟审时度势，不愿让南霄门来日的富贵落于人后，有意仿效冷云痴。
康浩陵亦已机缘凑巧地得知：南霄门出征白花滩之前，已暗奉李存勗为天子
，支持李曮主和。但此事未见天日，唐军终究不该在光天化日之下兵压凤翔
城。
于是乎，南霄门、北霆门齐都震惊错愕，妘渟与冷云痴各自担着心事，
双方都看清了来者何人，竟是谁也不知怎生开口问话。
康浩陵忐忑不安，低声对黎绍之道：“要是城里出事，我只有先行一步
。虽说……唉，我把岐王交给几个朋友保护，但我既身在此间，便不可置身
事外。”
黎绍之道：“你一紧张，脑子更差。城里出事，咱们在这里怎么也会见
到军马增援。难道你们堂堂凤翔的兵将只晓得吃饭不会打仗？”
他一言提醒了康浩陵，康浩陵叫道：“对，李曮再怎么误国，王上都说
他善待百姓，他就是不想开战。我军没有跟这些唐军交手，这些人……是安
安稳稳地行军过来的。到底怎么回事？”浮起一个骇人的念头：“难道他们
进入岐国，我军纷纷投降，他们是一路受降而来？”
冰冻般安静的河谷里，只有军旗迎风招展之声，忽然有人放声叫唤：“
康浩陵康少侠！”
无论唐军叫出什么，甚至喊杀冲下，也没有这一叫来得匪夷所思。众人
尽数呆愕，妘渟与冷云痴也堕入了五里雾中，懵然仰望。
康浩陵奇道：“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黎绍之道：“好像是在叫你。”
康浩陵道：“我也听见了。不是妄觉？”黎绍之垂下刀，苦恼地道：“
我看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方才一触即发的武斗之志突然冰销，怔怔地用目光搜寻
著崖顶。只怕就算将常居疑的毕生著作堆到他俩面前，逼他们研读，再加派
试题，他们也不至于如此徬徨。
但见崖间走出一人，头盔较之身旁将领更为坚厚，一道阳光射在手中的
枪头，灿亮逼人。那人又叫了一声：“康少侠，别来无恙！”
康浩陵与他相距甚远， 只模糊瞧见五官，看他身材动作，是个未满三
十的青年将领，便吸一口气压下身上创痛，提声答道：“多谢。阁下是谁？”
那将领道：“我是郭尚书麾下彭子义，咱俩在杨刘见过。其实是我见过
康少侠，康少侠当日绝技震世，却没空留意我。我跟在郭尚书马旁，郭尚书
领康少侠面圣那时，我带兵守在帐口。”相隔虽远，人人却听出他语调十分
兴奋。
康浩陵听彭子义一口河北乡音，这乡音他在杨刘大营听了整晚，营中兵
将则觉得他的关中口音甚是难懂，当时明明情境紧张，竟因此事而透著些许
趣味。那晚情景涌现脑海，想到自己跟李存勗闹翻，与郭崇韬多半也无再见
之日，慨叹充塞胸怀，勉强挺直身体，叉手行礼：“彭兄你好。郭尚书安好
吗？”
彭子义道：“郭尚书很好，他兼领冀州节度使，此刻在冀州视察。他接
到密报，遣兄弟过来照应一二。”
康浩陵忙问：“什么密报？照应什么？”
彭子义道：“等等，有人托我见到你面便先奉上这个。”说著取出一包
不知什么物事，一名兵士上前接过，彭子义叫道：“请接住。”兵士将那物
事奋臂掷出，物事在空中兜了一个小弧，绕过中间突出的大石，便即飞速下
落。
康浩陵一把接着，感到力道既准而沉，看来那兵士曾苦练飞刀、飞石等
术，虽说远比不上武林暗器，但却可见唐军中连一个无名兵士也是如此人才。
彭子义道：“托我给药的那人说，你今日定然会受兵刃之伤，说不定是
重伤，接下来要谈的事很多，亟需助你缓一缓疼痛，也得防伤口化脓，因此
给我这兼有麻醉与防止化脓功效的灵药。康少侠，你果然受伤了，可还好吗
？”
康浩陵莫名所以，道：“还好。我这就敷药，失礼啦。”打开布包，见
是一只漆木匣，匣中药物是半透明的米色膏状。他不加犹豫，交给黎绍之：
“助我抹上。”他浑身是伤，方才是黎绍之为他治伤，这时仍需求助于黎绍
之。黎绍之提起一坛酒擦了擦手，将药膏抹在伤口处北霆门的粉状创药之上
，两者似乎并不相冲。药膏甫一敷上，康浩陵伤口立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舒
缓受用。
彭子义一挥手，各营角声再起。号角联声而奏，激越亢亮，人声无可与
抗，惊起崖上高树之间雀鸟盘旋，将群豪逐渐兴起的议论声压了下去。妘渟
与冷云痴均是不言不动，在角声中各自漠然远望，便似在谛听欣赏那豪壮乐
声。
康浩陵创痛消失、血脉畅顺如常，脑子一灵，忽然想起：“万一是毒药
岂不糟糕？”但药已上身，他一见到彭子义，莫名其妙地便对之信任，这时
要将药膏洗去也来不及了。
黎绍之帮他披好衣袍，道：“给你药的那个人不会害你的。”
康浩陵道：“一定是郭尚书。那你也赶紧敷上，这药灵得很。”
黎绍之笑道：“算了罢，老子伤势还好，要是再脱一次衣裤上药，那些
老少娘子们又要骂我了。咱们听听这姓彭的有何企图。”
康浩陵点点头，却听唐军角声乍息，人人耳里犹有金石声回荡，河谷中
却已惟有春风鸟鸣。
彭子义朗声道：“北霆门冷门主、南霄门妘门主，郭崇韬尚书有事相商
，派我从冀州过来。幸赖岐王赏脸开道，让在下顺利来到此间。乞请两位听
我一言。”
郭崇韬何等身份，北霆门与南霄门一先一后，均在暗地里奉新立的大唐
皇廷为正统，听得是郭崇韬派兵专程来此，不再惊疑，只凛然肃听。
康浩陵听得竟是岐王授意放行，为岐王安危悬著的心放下了，继之以五
味杂陈：“王上还没有称臣，手却已放开了。他让这数万唐军鞍马鲜明地在
凤翔城外绕着走，就是心里已倒向了魏州朝廷。”
冷云痴提气说道：“北霆门刚刚行了传位之典，冷某已退位归隐，门主
乃是黎绍之。”
彭子义微微一怔，见康浩陵向自己点头，便道：“多谢冷先生赐告。如
此便请黎门主出来商谈。”
“黎门主”三字跃入耳中，康黎二人对望一眼，北霆门与南霄门人心中
也觉说不出地古怪。就在刚刚，这位黎门主忤逆了上任门主的意旨，要将两
派带入自古未见的新局面，师徒俩人的恩怨尚未厘清，不料变起俄顷，大军
压顶，眼前只有“黎门主”能主持大局，出面与来人协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