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削指 6 八拜断义
妘渟面色灰败,挥手排开众弟子,深深地看着他,道:“你今日来,本
也想这般对付我,是不是?”
康浩陵挺立在这个门主尊严扫地的舅舅跟前,凝视妘渟灰暗的眸子,半
晌,跪下磕了八个头,才站起身答道:“是!”
封晋敏喝道:“小师弟,不可再顶撞师父。”
康浩陵摇摇头,指着脚下磕头之地,道:“十九年前,应双缇门主带着
未足四岁的我,把我母亲的佩剑给你,让你收我入门时,我磕了八个头拜师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舅舅,但我永远记得你砸坏了我母亲的剑。”
妘渟眸子忽现凶光,随即脸上涌现更浓重的铁灰之色。
康浩陵道:“我父亲去后,我母亲最亲的人便是你我两个,那把剑是我
母亲留给我俩唯一的遗物。你不认妹子,不认她是南霄门人,那就罢了,却
连我日后用来追思她的物事也砸坏!你明知旦夕篇秘密,却坚持门户之见,
间接逼死我母亲,仍不知悔悟,向我报复。今日我再向你磕八个头,好对得
住我自己良心,待你再不必容情!”
妘渟霍地扑向他面前,不顾左手骨折剧痛,抓住他衣领,右手疾出,在
他左右两颊各批了一个耳光。
他一扑、一抓,接着两个巴掌,康浩陵的元劲无不感应得明明白白,就
如从前看着师父放慢了招式教他一样。他双手在身后用力一握,止住元劲反
击的冲动,硬生生挨了两掌。妘渟右手厚厚缠着止血布条,疼痛得近乎麻木
,两巴掌胡乱挥打,犹如使了两拳。康浩陵不使回空诀抵挡,下巴登时被打
得歪了两下,双侧嘴角都渗出血来。
妘渟打了这两掌,断指处的布条亦漫出新血。他嘶声喝道:“你待如何
?我残了右手,至死也再胜不了北霆门,你待如何?”伸出血染布条的右手
,向着东方的南霄门所在之地,道:“你要摘了南霄门的名号,领着我门下
弟子,向冷云痴去谄媚投诚么?”
封晋敏等人惊呼:“弟子宁死不并入北霆门!”
康浩陵将受击时咬破口腔的鲜血吞落,缓缓摇头:“只要我活着,便不
会让南霄门从武林中除名。我原先打算怎样对付你,今日便同样对付冷云痴
。”
妘渟一怔,又向他衣领抓来。康浩陵缩身退后,妘渟此刻心神涣散,竟
没料到康浩陵不肯再受他耳光,左手抓空时猛一收力,震动骨骼断处,忍不
住哼出声来。他强行忍住呼痛声音,灰色的面容一下子胀得血红。
黎绍之叫道:“妘门主,你用不着逼康浩陵,我有话说。”
康浩陵却向他疾步行去:“别说了!”遽然拔剑,在黎绍之身外三十步
立定,瘦剑瞄准黎绍之胸口:“起来,咱俩打一场。”
黎绍之一口酒停在嘴里,怔了一下,咽酒说道:“你脑袋是真坏了。”
康浩陵道:“起来!你代师决战,我便当你是冷云痴的替身。我胜了你
,北霆门在冷云痴任内,就别想动一动南霄门名号。你起来打!”
黎绍之冷冷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一跃而起,一面喝酒,一面神色
赳赳地向他走近。
康浩陵见他越迫越近,自三十步、二十步、十步而至五尺,不禁挺剑呆
在原地。终于黎绍之站到他瘦剑之前,胸襟触著剑尖,手上还捧著不知谁投
来的酒坛,酒香在康浩陵的剑光之间直冲二人鼻端,情景极之怪异。
黎绍之指了指两腿,破烂的裤子布片飘开,露出扎著的剑创,又向腰上
一比,道:“老子伤成这样,瓜娃子来捡现成便宜?”
康浩陵道:“我又不杀你,你怯了吗?你是冷云痴的替身,倘若是冷云
痴伤成这般,我自然要捡便宜,越是便宜越要捡,打到他这一世不敢说一句
兼并南霄门为止。”
黎绍之仍是冷酷地瞧着他,陡地喜色一现,纵声长笑。这一笑,比起方
才初胜妘渟之笑,喜乐慰悦之情远远过之,这是发自心底的开怀,虽然粗鲁
难听,却别有一股震动人心的爽迈旷达。
崖上有些只知舞刀弄棒的豪客心眼迟钝,极易受到感染,听他笑声不绝
、欢快无限,莫名其妙地也张口大笑。霎时间,河谷中一边是喜气冲霄的欢
笑,一边却是南霄门众阴沉惨澹的光景。
康浩陵全心预备与黎绍之决战,犹如方才妘黎二人对峙一般,旁人任何
怪诞的情境都不入他五感。但他全神贯注黎绍之身上,见黎绍之举动诡谲,
仍不禁问:“你要疯到啥时候?咱俩只决高下,我不杀你,我晓得你也不会
杀我。动手!”
黎绍之止笑,欢喜的神色仍在抽动的面肉上泄漏出来,道:“臭崽子长
大了,心够黑了,衬得上你的剑啦。假如老子真有吞并南霄门之心,便乐意
跟你打。不过,老子没得那心思。”
康浩陵眉头一皱:“说什么哪?”
黎绍之朝他嘿嘿一笑,转身向妘渟道:“妘门主,你我胜负还没有宣告
天下罢?我向你认输,今日决战是黎绍之败了,便是家师败了!”
康浩陵和南霄门师徒同声喝问:“你说什么?”
黎绍之道:“家师应允接战时,说过胜负之数怎么定的没有?”
妘渟愕然。他一听黎绍之出声,无边的耻辱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恨恨地
眼望河水,却应声摇了摇头。
两大门主决战,自当胜生败死,何需约定?孰料冷云痴突出奇招,命黎
绍之代为应战,两人一碰头,决战快速而发,谁又会想到再去絮絮叨叨地约
定胜负计算之法?
黎绍之道:“咱们打架之前,说过胜负怎么算法吗?”
妘渟望着河面波光,又摇了摇头。
黎绍之道:“这就对了。要是先挂彩的败,你首先划了我手臂一道、大
腿两道,是你胜了。要是伤重的败,你合共伤我四处--”朝自己裸露的身
躯比划几下,“一剑深过一剑。我却只能伤你这么小小一刀,拿刀身和拳头
揍你两下。自然还是你胜。”
妘渟猛地克服了心魔,转身面向黎绍之,大声道:“不需你惺惺作态,
妘某残废在冷门主高徒刀下,便是败了。”
黎绍之道:“咱们打的是旦夕篇之战,对不对?我腿上受伤那时,早该
认输,是你的旦夕篇胜我一筹。但我怕你一胜,就要并了北霆门,只有豁出
面子、死缠烂打,往后咱们数十招对攻,都是晚辈耍赖,为了教你死心。”
说著忍不住好笑:“你心里一定奇怪,我怎地又自认晚辈?我代替家师认输
,当然又是晚辈了。”
他笑着瞟向崖上:“山崖上那些兔崽子乱七八糟,难作天下武人代表,
到底也算做了见证,咱们一刀一剑都摊在他们眼前,指日就传遍天下。晚辈
被你伤成这样……”他敞开喝得沙哑的酒嗓,高声道:“在‘旦夕篇’三个
字上,晚辈没有脸自认胜者!”
康浩陵脑中混乱,骤然间明白了黎绍之全部的盘算--
废去妘渟握剑的右手,只是黎绍之的第一步。第二步是代冷云痴认输,
这才是终结两派夺宗乱局的关键!
黎绍之向他一笑,道:“瓜头瓜脑的,还不给老子撤了剑?”
康浩陵道:“是,是!”将剑往背上剑鞘一插,身上冒了一片鸡皮疙瘩
:“黎老兄,你……你脑子果然比我好,我……我是瓜头瓜脑,我,我……
”这圆满的收场来得太突然、太顺利,他只能手足无措。
黎绍之将酒坛一推,塞在他怀中。康浩陵憨然抱着,只觉胸中翻腾如沸
,仰天喝了七大口酒,仍浇不熄那片沸滚。
黎绍之趁著南霄门一片惊愕死寂、崖上议论滔天,他俩反而被冷落在河
滩上,忽然低声道:“我脑子没有你家婆娘好,这不是我想出来的法子。只
是你师父旦夕篇这么强,她也料不到,平白教老子他娘的挨了好几剑。”
康浩陵喘了口气,正待仰头再喝酒,闻言一呆:“谁?”
蓦地里,南面河滩遥遥传来一阵异响。康黎二人同时一惊:“怎么有马
队出现?”崖上一些警觉的豪客也叫了起来:“官兵来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