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止戈 5 本无枷锁
冷云痴道:“第一件事,你尽可从长谋划。第三件事呢,范倚真下落不
明。眼下却可先办第二件事。”
康浩陵再忍不住,开声喝道:“要打便打。又不是皇帝下诏,哪来这么
多章程?我告诉你,第三件事的三十六条人命也是找我了结,贵派弟子跟我
在岷江边早有约定。你要我跟北霆门的谁打?”
冷云痴冷冷一笑:“让本门门主去决断。门主若要敦请冷某这个师父出
阵,冷某残废之身也只有奉陪。”
霎时间,南霄北霆、高崖浅滩,玉镜河谷中百十个阵营的数千目光,再
度集中在黎绍之身上。
黎绍之负著自己的刀,双手捧著门主弯刀,走到南霄门与北霆门之间,
默然端详了门主弯刀许久,抬头道:“弟子只说永远是恩师的弟子,却没说
做了门主之后,还遵奉恩师的说话。”
冷云痴一时不明白,目光只微微一动。
黎绍之道镇定地捧高了刀,平平淡淡地吐声,仿佛刀鞘上刻了字,他只
不过照章唸诵:“黎绍之启禀恩师、敬告同门:青派暗卫八人和本门弟子三
十六人的两笔账,黎绍之自有法子了断,绝不向康浩陵和范倚真寻仇。北霆
门与南霄门往后数不清的日子,还有千万条性命和千万户人家要保全,他们
的存亡都系在我今日的决断上。这三件事,北霆门主黎绍之一件也不做。”
这番话语气极其平和,但语音端严浑厚,不容置疑,教人人听得清楚,
又嗡嗡耳鸣,就像听着一根又一根的石柱舂在地上。
话声一落,河谷之中登时死寂如荒漠。山风吹起黎绍之的黑袍,春日的
风势甚是温柔,微小的袍角扑动声却传入了所有人耳里。
康浩陵终于明白黎绍之的苦心!一霎时热血滚沸,只想冲上去紧抱战友
、疯狂欢呼,又想拔剑挺身,助他抵挡即将崩临的未知洪流。
他和黎绍之在两派的阴谋间连年苦苦挣扎,今日力战摧毁了两个门主的
威严,自己也落得一身创伤,不知还能再战几多回合,本以为狂澜难挽,谁
知黎绍之使出了他们此前从未想过的一招,那便是不从师命,横下决心,让
恩怨自此而止,反抗两派开宗以来的“理所当然”之事!
做一个“不听话”的弟子、挣断枷锁,看似容易,就如旦夕篇浑沌初开
,本无界限。但世人苟安于枷锁之中,往往竟不知枷锁只在人心,久之,便
自缚其身。
多么简单……简单得荒谬。
可又多么艰难,需要多悍烈的血性,才想得出这一招!
他不知道黎绍之是何时决心违逆师命的,也许就跟自己决心与妘渟断绝
师徒恩义是差不多的时刻。他有千言万语想从头问黎绍之,但眼前,两派绷
了多少年的弓弦已断,只怕就如黎绍之所说,言语全属无用。
--他再度拔剑,疼痛仿佛被回空诀拆解为无数微尘,逸失于身外。
这当然是错觉,但眼前有比感知疼痛更重要的事,于是他能感觉的,只
剩了元劲在身躯中轴、四肢末端与剑尖之间,梭巡来回,因为攻击可能从任
一方向而来。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旁观的豪客中,东一下、西一下地冒起微细的交谈
,越来越响,许多人正在彼此打听确认一件什么事,暂时忘记关注黎绍之的
宣言和冷云痴的反应。
冷云痴与妘渟也似从荒诞的梦境中醒来,两对眼睛的目光缓缓移动,交
集在一起。妘渟再度用断指的右手揭开了帘子,冷云痴不顾门人劝阻,喝令
弟子搀扶他上马,两条伤腿耷拉在马腹旁,手臂力撑于马鞍,矮小的黑色身
影依然辉映着背后的黑旗。
河滩上这些少数高手,全也发觉远处豪客所惊疑的怪事,耳鼓中感应到
某种说不清的动静。
康浩陵与黎绍之一齐变色。黎绍之见多识广,多年乱世行走,在各地听
过不少这样的动静;康浩陵则曾走过梁唐两国接战的血肉废墟,目睹梁军败
退的狂潮,硬闯唐军城垒,与千万勇士放对。他们对这类动静都并不陌生。
康浩陵道:“有军队接近。”
黎绍之问:“是南霄门找来的王陵驻军?是妘门主的后手?”
康浩陵茫然难解,道:“我不知道。”
他转身望向南霄门人,只见到数百张困惑的面孔。
莫可名状的动静很快变成了具体可辨的声音:高处有马蹄越岭而来,有
长兵器劈打草木,衣甲刮过荆棘,漫山遍野地同时淹至;南面也有马蹄,刨
著河石奔近,马蹄后方是人的奔走之声,抬足落地,彷若一人,但听那伴着
马蹄越敲越近的声浪,轻重兵器与盾牌撞击声错落有致,不知已这般冲溃过
多少敌国的军队。就算把这段日子凤翔城从南到北扎营的江湖群豪,跟河谷
中的南霄北霆两派弟子全加起来,亦未必能抗敌方驱十万人如使一人的甲兵
之威。
散在南边河岸的群豪被这声势所逼,不由自主地向两派围成的内圈缩进
。崖上群豪无处可去,也不知是哪个门派发一声喊,鼓动各路亲仇,刷刷刷
、刷刷刷,大片大片地抄起了兵刃,却见草木间隐隐露出的人马并不向此处
涌来,而是从山路背面冲上更高的崖顶。看这势头,来者直是要将此间的武
林人物聚而歼之。
冷云痴目如利刃,刺向妘渟,要瞧他是否叫来王陵驻军助阵。
妘渟却轻轻摇头,眉间压了一层浓雾,看他神色,比北霆门人更感惶恐。
--岐国都城近郊,哪路军队来得如此放肆?难道城中有变?
猛听得呜呜一声角鸣,人人心脏似乎顿时都被一把抓起。接着半空中爆
出刺耳巨响,宛如数百匹帛同时在风中撕裂,群豪心旌摇动。
康黎二人战意正炽,旁人是被角声与裂帛声震慑,他俩却如遭到生平最
恶的威胁,胸中怒火升起,刀剑挺出,同时仰首,目光如四枝快箭,锁定敌
人方位。
却见那巨响发出之处只不过是崖顶的数十面巨大军旗,只因被人刻意同
时扬起张开,就震得群豪失色。
冷云痴突然轻呼一声,提缰上前,要把那些旗子看个真切。妘渟也霍地
跳离坐榻,凝目张望。
但见山崖各处密密层层布满了军士,背上弓头露出,腰侧突起刀柄,人
人肌肤黧黑、气质勇峻,面无表情地俯视河滩,从将领到小卒,竟无一人稍
有异色。一望可知,乃是百战未败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