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止戈 3 棋卒反扑
冷云痴的目光慢慢从手掌移向康浩陵双眼之间,目眦欲裂,似欲一刀将
康浩陵头颅劈开。他颈中额上爆筋如怪蛇蜿蜒,牙关发出格格声响,又如下
一刻就扑上嚼碎康浩陵周身骨骼。
黎绍之飞奔冲到两人之间,大汗淋漓,甚于平生任何恶战,一张脸变换
著复杂又矛盾的表情:宽慰、惶恐、凄凉、焦躁……看上去极其狰狞。他观
察了冷云痴膝伤,五官拧紧,惨声道:“恩师珍重,珍重!咱们回去治伤!
”心怀虽乱,练家子的手势仍在,迅速封住相应穴位,又放柔动作,以免碰
动冷云痴的碎骨,接着打横抱起冷云痴矮小的身体,瞧了瞧康浩陵,意在询
问他伤势。
康浩陵忍痛摇手:“去,我死不了。”黎绍之当即抱着冷云痴回归北霆
门队中,队中奔出一人,将冷云痴的弯刀拾回。
弯刀落在康浩陵身旁,那个北霆门人若要袭击,康浩陵只能跟他干个两
败俱伤。却见那人是楚老三,拾刀时看他一眼:“若是让你父亲来,只怕不
能了结得这般干脆。”长叹一声,迳自去了。
北霆门人头涌动,较之南霄门为妘渟治伤时更加惶乱。卢师姊大喝一声
:“随我上!”立时有三十几人纵马迫到康浩陵身前二十步勒停。以康浩陵
此时伤势,众人也用不着下马挥刀,只需纵蹄跃出,这个伤残了门主恩师之
人就变了一滩肉酱。
康浩陵望着森然罗列的马腿、马腹旁垂下的刀光,忽然想起数年之前,
初出道的自己在成都滚地杀败骑马的蜀国军汉。与当日相较,自己的武技乃
至劲力,皆已达到那时绝难想像的高峰,但这次的反抗之能竟是如此薄弱,
竟还不如那个初出茅庐的自己。北霆门倘若报复,他终难逃马蹄夺命的命运。
冷云痴突然大喝:“回来!”
卢师姊一呆,众刀手面面相觑。北霆门规极严,门主令出,决计不道第
二遍,众人悲愤又费解,终于掉转马头归队。
冷云痴调匀气息,傲然望向死寂的南霄门一边,朗声说道:“妘门主,
我战力已失,按照战约,我败了!”
南霄门发出轰的一声,群观的豪杰彼此传清楚了这句话,一齐发喊,叫
声更响。群豪多以为北霆门要对康浩陵赶尽杀绝,这些人当中不乏冷云痴以
旦夕篇利诱而来者,见冷云痴喝住弟子马队,都是错愕非常。
一些豪客私下议论:“北霆门夺不到旦夕正宗的名号,咱们岂不盼了场
空?”“他是大宗师,打输了便认,连康浩陵也不杀了,咱们忙了半天算啥
?”“杀不杀姓康的没什么,我说那旦夕篇上哪去学哪?”“咱们是不是去
南霄门那边走动走动……”
妘渟止住弟子声音,在红帘内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只见南霄门主的坐榻忽然腾空,南霄门“星辉灿耀”四行高班弟子各出
一人,抬着坐榻,迅速移向南边的北霆门,将康浩陵也撇在河边。北霆门见
这势道诡异,马匹当即围拢,弯刀丛向前闪出。崖上群雄大为骇异,只道南
霄门要突袭冷云痴,却见坐榻在冷云痴身外十余步处停住。
妘渟掀了帘,用的是他那只裹着浸血布条的手。他身子凝定,在刀光之
间瞧着冷云痴,从冷云痴的脸瞧到他的伤手,又瞧向他的双腿,一言不发。
--冷云痴的伤,以一个兵刃名家而言,比他重很多、很多。他只要把
这回事瞧个真切。
然后他简洁地答:“承让。”
冷云痴全身颤抖,胸中城府溃然,竭力也藏不住抽搐面肉所流露的激狂
与绝望。他与这个宿敌斗了数十年,他们却也合力办成了一件事:利用康浩
陵找到了原以为失传的旦夕篇,更双双练成!
但他们也都败了,败得绝无翻身之日,败在自己手拈的棋子上!
可是他败得更彻底、更痛彻心扉,这不是由于他智谋不如妘渟,今日的
终局,连妘渟也算不到,因为造成这终局的,是他们手上那枚棋子的刚烈血
性。
那枚冲破了棋局的“棋子”,这刻一身鲜血地委顿在河边,伤势比他们
轻不了多少,但那人在接下来的漫长一生里,还能握住剑与刀,将旦夕篇使
到极致,做到他们此生再无希冀做到的事。
妘渟是来俯视与嘲笑自己的,冷云痴很清楚。他这一辈子都以为两人的
终局会是自己俯视对方,论北霆门的武力、资产,以及暗中掌握的军权,困
处岐国的南霄门都是一年又一年地落后,两人都料不到,一场决战赌罢,强
弱于顷刻之间颠倒。
两人充血的双眼都在拼尽生平之力撕裂对方。妘渟双手握拳,断指处再
度涌血,身子也颤了起来,他不愿自己变得像冷云痴一般失态,便放下了帘
子。
南霄门主的坐榻退回门人之间。群雄这才嗡嗡谈论,也有人失望双方不
曾火并。
冷云痴闭上眼,吐纳片刻,颤抖渐止,睁眼朗声说道:“谨尊战约,冷
某今生绝不再率北霆门与南霄门争夺旦夕正宗之名。”
妘渟道:“这是武林之福。”顿了顿,又道:“今上也不愿见双雄内讧
。”
康浩陵心中一跳,想起南霄北霆争相向魏州朝廷效忠之事,妘渟果然在
群豪之前将此事挑明了。他想瞧群豪的反应,却无力坐起转头。
他迷迷糊糊地忍痛卧著,南霄门众倒有大半数呆望着他,碍于妘渟面子
,没有一个人出来助他疗伤。妘渟虽不是他所残,但可是明明白白地伤在他
与黎绍之的“合谋”之下。他自己也实在需要休息,管不了师门待他尚有多
少恩义。思绪正飘远,忽见一个魁梧身影纵跃而来,手上拿着一大包伤药、
碎布、水罐等物,正是黎绍之。
黎绍之蹲下来,见他浴血模样,浓眉拧成一股麻绳,低声道:“这事没
这么快完结,我带你走远些。”估量了他伤势,将他扛上肩头,奔到四五十
步外的河边,让他距离两派人众均远,就在水流旁将他放下治伤。黎绍之自
己腰腿也有剑伤,但若不尽量远离两派人众,变量仍多,好在他气力雄浑,
伤势虽重,剩余的体力仍足以称霸全场。
康浩陵过意不去,口中却道:“马队一冲,我还是躲不过。你负伤把我
扛这么远有个屁用。”
黎绍之道:“马队若再冲,我便将你推落河里,阻他们一阻。”
康浩陵道:“我不会游水,你把我淹死,跟被马蹄踏死有甚分别!”
黎绍之道:“马蹄一踏立刻死,落水还有一线生机。就算都要死,淹死
也有个全尸。”
两人迭经变故,同历种种生关死劫,今日虽然非同寻常,两人却把一件
绝大的事办成了,瘫痪了两大掌门的武力和野心,是以一旦稍稍远离两派圈
子,竟松懈地讲起笑来。
冷云痴的声音再度传出:“旦夕正宗是决斗要了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
是本门门主大位。”
康黎二人同时一凛,黎绍之霍地回头,只见同门数百对目光都投在自己
身上。他只觉事态极为不妙,又关怀恩师,惊道:“恩师别费神说话,养伤
要紧。”
康浩陵也有不祥预感,扎好伤口,低声道:“不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