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绝曲 4 荒山临别
那人又说了声：“是我。”语音沉实，一如昔年，谁知他接下来言语却
乱成一团：“霍大夫，我来迟……不，不是来迟，我压根儿便不宜进别院，
我轻功……那个不高，瞒不过青派的耳目。虽说十八年前，我曾跳进北霆门
火冢场偷看，还见到二……不，但那是北霆门，青派潜行之技超卓，可不易
……唉！不对，我扯这个干什么？我，我一路跟着－－”
霍龄气力略复，微微一笑，道：“我都明白。江郎，你的口才，没什么
长进哪。”
江璟歉然笑了笑，无言可答。他虽一路蹑著众武奴，却是直至此际当面
相逢，方才领略与霍龄重聚的震动，这不单因为霍龄是西旌故旧，更因在那
西旌的大宅之中，霍龄始终算得是投契之人。他与殷衡固然是推心置腹地相
待，亦隐隐把宽厚的霍龄当成了兄长、阿叔。他听霍龄挖苦自己，这样的挖
苦，这一声“江郎”，自从松州城北钱六臂誓言绝交报仇，原以为终生再无
可能听见，眼眶骤然一热，泪水一下子涌满眼内。
他一阵尴尬，又伸双掌，分贴霍龄的肩与腹，以回空诀导引其体内涣散
的真气，好吊住最后一口气，亦减轻霍龄临终的痛楚。低声道：“霍大夫当
年对我多所照顾，我无以为报，只盼……只盼……”
霍龄苦笑道：“只盼让我死得轻松一点儿。老霍承你的情！”忽地想起
一事，忍痛问道：“北霆门前，阿迟决斗风渺月，救了他的麻脸大汉……便
是你？”
江璟一窒，点了点头。霍龄道：“江湖上都说是河北人。我想，各地口
音学得那样好的，除了王知遥兄弟，便是你了。”
当日司倚真在韩浊宜木屋之中，遭冷云痴与韩浊宜共同设计，露了破绽
，被擒入天留门中囚禁。消息由北霆门弟子传回，冷云痴当即遣出刘冈，带
同奥支弟子前往澧州“范家庄”，大兴问罪之师。想那范家庄本是江璟手下
驻守的义庄，同时掩饰司倚真的身份，北霆弟子拜庄一事即刻有家仆快马回
传。江璟本已久候不得西蜀消息，一听传报，立知司倚真处境危殆。
他退隐以来，就只为了司倚真离家出走、混入蜀宫那一回而重踏江湖。
当时司倚真不过是小女孩赌气，并无一定危险，而今却是真真切切地为北霆
门与天留门所围剿，这是当世武林最棘手的两大势力，他岂能安坐家中等候
消息？岂能有片刻的宁定？当即整装入川。
临行，他命假扮司倚真父母的“范家庄”属下反诘北霆门来人，说道：
“我们久候女儿平安音讯不至，担忧得紧，这个夏季的供奉本该前几日便上
路，牵记孩子，实是无心处置，也就暂且按下。”摆明扣著下一季的敬师礼
金。“范家庄”的礼金何等丰厚，北霆弟子私下都说小师妹是“会走路的钱
银”。北霆门人一听，当下便作声不得。
那对假父母又道：“各位大侠反倒指我们的真儿来历可疑，来向我们要
人。我们正想请问北霆门，好好的一个女儿送入门学武，怎地就失踪了？再
说了，两年之前，女儿及笄之礼是在北霆门行的，爹娘都没瞧着，本已不符
礼法，还耽误了姻缘，如今闹得下落不明！不学了，不学刀了！只要女儿平
安，送回来便是。”坚要北霆门人交出司倚真。
范家庄虽无功名，却是地方上的豪门，抑且不属蜀国管辖，乃是供奉楚
国铸币之铜的巨户。情势登时变成北霆门害得一位楚国千金小娘子失了踪，
众弟子人在异乡，闹得狼狈不已。
江璟口才虽逊，却是自少年起便与地方官署打交道的岳阳门大弟子，更
是西旌全盛之年的首脑，这些官场上挤兑对手、强占道理的手段，他就是睡
梦中也能想出十套八套，只不过让他自己来说，口齿不太利索而已。北霆弟
子是武林豪士，哪应付得了这阵仗，碰了一鼻子灰，沮丧而归。
江璟关怀殷迟，殷迟决战时他便乔装混在人群中。一场惊心动魄的车轮
战，殷迟因药力而失常，竟有自了残生之念。江璟见殷迟情状不对，心下大
惊，匆促间折下秃枝出手。也幸而冷殷相斗时，激起地下大片尘沙，正正是
“回空诀”传劲的绝妙辅助。
秃枝长本六尺有余，正与江璟师门所学的长棍相仿，然而他劲力极为浑
厚，出手救人又难免使力更猛，秃枝不足以负荷他的真力。他唯恐对敌冷云
痴那般强手时，不慎以最熟习的长棍路数相攻，秃枝必断，可就相当之险了
。于是借机让冷云痴斩成四尺，迫自己使出所知极浅的画水剑，以掩盖师门
来历。
而他的画水剑，却是从应双缇的姨母、殷迟的姨婆、三湘女侠杨杞蓉那
儿学来的，杨杞蓉是天留门邪派夺权时亡命下山的弃徒。使出第一招画水剑
解救殷迟的刹那，江璟心头依稀晃过少年时与应双缇青梅竹马的温馨。只是
列雾刀威力当前，必须全力应对，念头尚未成形，便即消散。
江璟为霍龄调聚真气，心下阵阵钝痛。他有一件事想问，但当此之际，
委实难以出口。霍龄忽问：“你老实告诉我，我这回光返照，还能支持多久
？”
江璟仰头望了望天色，黯然道：“我只求天早些明，让你好好晒一晒太
阳。”
当年殷衡中了他一剑，他虽试图为殷衡续命，但一则他出剑威力与部位
巧妙远胜吕长楼之刀，殷衡出血量之巨非霍龄能及；二则十八年前他的功力
未有今日之纯，以致殷衡伤后片刻间便即断气，霍龄则历经大半个时辰的折
腾，尚能支撑到这夜的尽头。
但觉面上、手上点点清凉，半空又飘起了轻柔的细雨。
霍龄道：“照啊，时候不多，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江璟一咬牙，道：“好。阿迟约风渺月决斗，场外有近千武林豪杰聚观
，说了不少他的事。我早知他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知他惹了些乱子，却不
知他名声……名声败坏，一至于斯。为什么？阿缇妹子……她，她就不管儿
子么？”
霍龄面有重忧，道：“孩子走偏了路，我也是才听老吕说来，可我……
没那么长一口气说完了呀……江郎，阿迟的事，你自去打听，老霍倒是得跟
你说两件事。”
江璟一凛，知道霍龄垂危时决定倾诉之事，必定关键之极，便点点头。
霍龄道：“这第一件……‘喊冤谷’搬了个地方，这是为避祸，天留门
极可能来寻晦气，他们疑心……黑杉令藏在无宁门。”随即述说无宁门落脚
的新去处。
江璟一听“黑杉令”，心头便是一震，用心记忆了霍龄所述的方位地形
，心道：“二宝瞒过了我，瞒过无宁门所有人，黑杉令下落十八年来成谜，
牵引出风波无数。殷二宝，虽说这并非出于你的意思，但你可曾懊悔？”在
他心中，殷衡虽已为鬼，始终灵识不昧，自然没有“他若泉下有知”的念头
，而是直截向殷衡问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