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绝曲 2 星火一刀
家仆道：“谁晓得呢，我晓得就好了！我在旁听他恶鬼恶鬼地讲，很害
怕，问是咋个事情。他笑说：‘没事，拿壶酒到我房里来。’看上去心情很
好。但是说也奇怪，他衣服都扯皱了，脸色发白，不像是遇到好事，倒像是
路上撞了鬼……贼人，可是又实在高兴得很。我服侍主人十多年了，不会看
错。”
霍龄心里咯登一下，知道周大夫失踪那晚必与殷迟的遭遇有重大关系，
殷迟与风渺月决斗，说不定便从那夜而起，极有可能是被周大夫所卖。进入
蜀境以来，道路传言殷迟的种种劣迹，令他惶惶忐忑。原本他只知殷迟在应
双缇训诲之下，立意刺杀赤青两派的旧人，既磨练剑技，也为母泄恨，殊不
知殷迟竟会用下毒的法子，而所闯下的祸事显然远不止于此。
他心焦如焚，摸出一大串铜钱递过，说道：“我冒雨赶道，衣服不成样
子了，我这便上北霆门去找周大夫，请你拿套干净衣服让我换，再给我一把
油伞。”
家仆听霍龄是外地口音，接过铜钱，在手中油灯旁照了又照，见确是本
国钱币无误，口中唠叨：“北霆庄的大门，是那么好进的么？”仍将霍龄迎
入大厅，入内去拿衣服。
原来当时天下动荡，各地占州为王称帝者均自铸钱币。那个麻脸汉子在
北霆庄大门前掏钱赔砖，便曾提到“我们用的钱也不一样”。霍龄在蜀境内
行医赚取路费，手头有的自然是蜀国铜钱。无宁门人远走西域时，天下仍多
用大唐的通宝，如若霍龄掏出的是旧制唐钱，一路上便要引起不少疑心。若
换了无宁门中的钱氏兄弟等粗人，在这细节上不免便露了破绽。
霍龄整理已毕，立刻向北霆门急赶。他年纪虽老，二十年在高地的艰辛
日子毕竟不是白挨，脚程极快，下半夜时已越过小镇与北霆门间的矮丘，到
北霆门外，整了整衣袍。遥见北霆门弟子来回巡逻，心中嘀咕：“这是素日
如此，抑或因阿迟惹事而加紧防卫？”
他在镇上之时，心中已有计较，要冒称来替周大夫送信给青派别院。他
知道对方必定明白是假，只盼深入虎穴，向真相推进得一寸是一寸。他固然
不知青派别院入夜后有门禁，但以西旌的规矩推测，也晓得若欲接近别院，
必先过北霆门这一关；而进得别院，又不知尚有多少危险。
守卫的北霆门人不知“周大夫”是谁，但平时乡人递信总是日间来办，
见这大夫来得跷蹊，而本门正处于森严戒备之期，当即传报大师兄刘冈。此
时北霆门中，冷云痴在“奥衍堂”静息，风渺月已返蜀宫，刘冈听说“门外
有个大夫自称来递信给别院”，疑心大起，便在演武所用的“弥确堂”会见
霍龄。
霍龄被带到弥确堂正中一张胡牀请坐。偌大一座演武堂空荡荡的，烛火
摇曳，青砖幽冷，唯有刘冈坐在主位，门外却有北霆弟子交叉巡逻。霍龄心
知刘冈有意安排，将他放在空处监视，这分明是练武的所在，而且哪有厅堂
正中摆设客座的？
刘冈颔首道：“北霆总庄地处偏僻，这位大夫远来辛苦。只因本门甫经
大事，夤夜不便，这才先行请大夫到堂上歇息，恕罪恕罪。”
霍龄是老江湖，见了刘冈的神色，便知他已瞧出自己练有武艺，这是将
自己当作武林人来对待。但自己武艺稀松平常，刘冈也必定看出。他泰然自
若，微笑道：“好说，好说。刘侠士，我来是替周大夫送信给别院的，劳请
引见。”
这“周大夫”三字一出，刘冈双目一瞪，顿时换了一副神色，沉声问：
“替周大夫送信？你究竟是什么人？”殷迟落网那夜，周大夫已死在吕长楼
掌底，如何会冒出一个人来替周大夫送信？
霍龄心忖：“瞧这态势，周大夫十九已死在北霆门中。我若改口，反而
难以收场。我便不改口，令他心中惊疑，非领我去别院对质不可。只要进了
别院，没有北霆门人囉唣，见到老吕、老邢他们，总有说话的机会。就算他
们仍奉李节帅的格杀令，那道命令对付的是阿衡和江璟，也杀不到我老霍身
上。”
想起即刻就见到老兄弟，他胸口一阵热潮。十八年来，无宁门恨恨欲杀
之的只是江璟一人。殷迟入关出道时所携带的仇人谱，乃出于应双缇的私心
，要借儿子之手，将累得她家破人亡的西旌旧人逐一格杀，这全因她神智抑
郁失常，而殷迟难违母命。若说其他无宁门人决不愿再见西旌旧人，只不过
是他们以亡命巨叛自居，深恐重逢难堪而已。而霍龄的本性，在西旌之中素
称宽厚重情，与老兄弟睽隔一十八年，如何不深深思念？
他呵呵一笑，答道：“我姓凌，行五，旁人都叫我凌五大夫，在临邛驿
做了四十年大夫啦。周大夫怎么没跟各位英雄提过，他向吐蕃人买珍稀药材
，都是我在羌人那儿帮他转手的。”
刘冈轻轻嘿的一声，道：“好，我便着人领凌五大夫前去别院。周大夫
与别院的事，该当在别院中……嗯，发落，刘某却不便打扰。”
霍龄仍故作轻松，道了谢，心中亦不禁有些发毛。刘冈只是个武林高门
的大弟子，他霍龄却是西旌的刺客，莫说刘冈震惊之下未曾多加掩饰，就算
拚命掩饰，他也看得出刘冈有将自己诱入陷阱之意。可是下一关倘若不继续
闯，距离殷迟的确讯便远了一步，眼前之险，在昔年青派也不过寻常日子而
已。
刘冈手一挥，三名衍支弟子便将霍龄领出“弥确堂”，带至青派别院门
口。霍龄睁大眼望去，北霆弟子手中油灯依稀照出前方院内黑瓦白墙，矗立
之处黑不可测。只听呼的一声，油灯吹灭，便什么也瞧不见了。接着身前衣
物沙沙声响，正是别院武奴近前搜身。
北霆弟子道：“凌五大夫莫怪，这是别院的规矩。我们可要去了。”霍
龄唔了一声。
武奴搜完了身，霍龄便道：“相烦通报吕师傅，就说‘凌大夫替周大夫
送信来’。”众武奴并不知镇西周大夫与别院的纠葛，低喝通报了进去。
有片刻时间，霍龄独自立在这座大庭院里，身周一切无不黑绝、静绝。
方才他向武奴自称凌大夫时，只觉一阵难言的忐忑。天下的“凌大夫”何止
千百，可是四十年前和吕长楼、文玄绪等人荒山结盟的“凌大夫”，却只有
一个才从长安亡命而出、负著一件杀官大案的医生，那时就连邢昭一也未入
西旌。他不能在不相干之人面前泄露姓名，只希冀这三个字能稍稍唤起吕长
楼等人的旧忆。
蓦地里，前方有针头般的微光一闪。霍龄一凛，身旁风声飒然，一把兵
刃倏地挥至！
出手之人是何时掩近、又用何种手法燃着火光的，旁人不知，霍龄却再
熟悉不过，正是青派的潜行突袭！
出手之人自负武艺，因此并不用无声慢刃之法攻敌。然而即使对方兵刃
来得声势不小，却是杀招，他绝没有足以反击的武技。
紧急间他向旁着地一滚，一把淬了毒的牛毛细针已脱手掷出。他自然没
有江璟“回空诀”感应敌人身躯劲力的本事，更不懂殷衡的暗器之技，可是
他行医多年，熟悉人身之运使，在这生死关头，自然而然从对方挥兵刃的劲
道之中，迅速推测出对方躯体的大致方位，一大蓬牛毛毒针甩出，有不少便
直奔对方四肢。
与此同时，对方兵刃已着他身，斜挥的刃锋砍入了他胸腹，又熟练而快
速地拖开撤离！
这一刀好不厉害，霍龄五根肋骨被刀劲撞断，碎骨又被刃锋深入之力所
带，刺入体内，等如刀创之外更增脏腑之伤。黑暗中扬起一阵浓烈的血腥气。
嗒的一声，四面八方有人同时打着了火，动作划一。那些火点燃了好几
支火把，一齐照在倒地的霍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