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绝曲 1 阔别重归
正当春日，北霆门所在的山野，夜里总淅淅沥沥地落雨。
烟雨之中，一个衣袍陈旧、貌约六十余岁的男子，在镇里的大路冒雨赶
道。看他手里提只箱子，肩上斜挂一只大布袋，洗得松垮的袍襟染了不少深
茶色的污渍，是个走江湖的郎中，衣襟污渍自然是药汤的陈年印子了。
他低头疾走，将头上一顶油腻破毡帽除下，塞入布袋，笑了笑，喃喃说
：“关内这和暖的天气呀，二十年不入关，我都忘啦。”
黄昏之后，途人稀少，但此处是左近最大镇落，总有赶夜路之人。那老
汉每遇行人，便上前打听周大夫的住处。若有人听他是外地口音，反问他寻
周大夫做什么，他便在医箱上一拍：“老周托我从川西带药材过来，却没跟
我说他住在哪里。”伸手揭开医箱，里面果真塞满药材瓶罐，这老汉是个如
假包换的大夫无疑。
－－他自然是真大夫。四十年前，西旌草创，他奉李继徽之命，到长安
崇仁里刺杀某位高官，不是直接下毒，而是以一帖药方，令到那高官身上原
有的痈疽恶化，就此不治，再也无人能疑心到李茂贞父子身上。这便是西旌
青派霍龄的手段。
唯有西旌青派的老人，能够仅凭几丝线索，从关外大草原追到这个小镇
。青派虽不以刺探见长，要追寻一个名满江湖之人的足迹，直是易如反掌。
那个名满江湖之人，便是半月之前连创风大姑三处剑伤、以一把断剑与冷云
痴周旋不败、现已再度失踪的少年凶煞殷迟！
霍龄在蜀国四处打探，风尘满身，沿路听见殷迟约斗风渺月的事蹟，又
听得观战的豪客说什么“他最后刺向冷门主那一剑，根本是自杀，倒像是失
了常。要不是那个大麻子出手，把冷门主的攻势全接了过去，那小恶煞就算
划破了冷门主面皮，也被砍成两段了”，心中愈发焦虑：“阿迟怎会那般使
剑？唉，唉，他大仇未报，何故惹是生非？约北霆门高手决斗，算怎么回事
哪。难道是心浮气粗，急于扬威武林？不懂事的娃娃，不懂事啊！”
又想：“怎又冒出一个无人认得的河北大麻子？那个大麻子定是易容改
装的，是咱们的朋友。可咱们在关内，哪里还有武功如此高超的朋友？”
他在西旌以多智素称。昔年江璟以书生身份进入西旌，唯有霍龄读书较
多，心思比一众草莽汉子细腻，两人能一起谈谈讲讲。他知道殷迟性子孤僻
，又曾明言康浩陵乃是唯一的兄弟，若说在关内与那“大麻子”前辈高手交
了朋友，绝无不提起的道理，然则那麻子便是他们这伙西旌老人的朋友了。
可是，他们这伙人，在西旌时已自绝于江湖；李继徽发出终身格杀令之
后，中土大地只有他们的敌人，没有朋友。
他医者习性根深蒂固，始终疑心：“莫非阿迟使剑失常，甚至暴躁冲动
，都与他瞒着咱们的病有关？”
霍龄今趟冒险入关，正是为了找殷迟问一个明白。殷迟冬天返家时，他
与殷迟一打照面，雪光映照下，已觉殷迟面色甚怪，眼下青黑，绝非往日健
朗模样。殷迟自五岁起在苦寒高地练武，日常又做惯粗活，身子骨远较常儿
精壮，身躯虽瘦，浑身总显得精力弥漫，这是霍龄眼光不会瞧错的。不料腊
月一见，殷迟动武的肢体虽十分稳定，把盏端碗之时，霍龄在旁偷觑，却看
出殷迟手指微颤，怎能是个练武的青春儿郎？
那夜家宴，众位伯伯与殷迟少不得有许多话说，霍龄又察觉殷迟声音有
异，似乎鼻中常微微堵塞，酒喝得不多，目光却略见涣散，时而掩不住一股
无端的危惧之气，似甫从恶梦中醒来。霍龄愈看愈惊，若是急性毒，眉间黑
气一看便看了出来，他心知殷迟若非后天发作不明的慢性之疾，便是中了药
力特异的厉害毒药，以致脑髓遭侵。他是时疫的行家，自然知道殷迟并非染
了疫病。
他不敢向应双缇禀报，只说挂心殷迟，唯恐他报仇大计有失，自请入关
查探，以便在殷迟遭到危难时扶持一把。他武技颇低，在青派乃是以药石针
刀进行刺杀，但他为人机警，塞外一住二十年，其他人练武不辍，他的心眼
也没在风雪中磨损了。同时他本为大夫，易于假冒身份，还可行医维生，不
需另筹盘川，应双缇与众人均觉由他入关最为适合。
就这样，他徒步东来，从新春走到清明谷雨，终于查到这镇上。
夜阑更深，他来到镇西周大夫门前，举手打门。
打了半天，家仆方出来应门，开条窄缝，没好气地道：“大夫不在家，
要看病的上别处去罢！”说著就要关门，霍龄伸手拦住，道：“我不要看病
，我也是大夫，给周大夫送药材来的。”
家仆一愣，摇头道：“我家主人出门去了，你等他回家再来。”伸手欲
将霍龄的手臂推出门外。
霍龄身子一侧，已挤在门缝里，将门缝撑大，连叫：“等等。”那家仆
不料这个老汉如此敏捷，只得皱眉道：“老大夫，我家主人真的不在，你将
药材放下，这便请了。”
霍龄笑道：“他出门看病人，总不会彻夜不归，我在院里等他。”
那家仆嘿了一声，他半夜被扰醒，脾气甚大，哼道：“我家主人出门总
有三个月了，老大夫等得到便等罢。请你日里再来慢慢等，好不好？”
霍龄心中一动，问：“周大夫去了哪里？没留下什么口信？”
那家仆道：“主人临时出门，哪有口信？唉，这一个大院子，也不知道
怎么办？他去了北霆门。”
霍龄心知此事正是关键，说不定便与殷迟有直接关联。青派别院中毒之
事本极机密，但北霆门人口众多，就算高班弟子不敢泄密，却有一批低班弟
子，身为蜀中的富贵子弟，志不在练武、但求托庇，少不免一股闲散浪荡之
气。门中又有大群杂役，人多口杂，秘密终于泄了出去。前一年凤翔赤派早
已得讯，如今更是江湖尽人皆知。别院遭到殷迟播毒的种种诡事，均指向这
镇上姓周的唯一大夫。霍龄才到蜀国地界，便已向“双流派”的弟子打听到。
他听周大夫失踪数月，跷蹊之至，追问：“他是自己去的么？是北霆门
差人来请，或是另有什么人来接他？”
家仆想了许久才道：“主人是一个夜里突然不见的，再没有回来过。那
夜主人什么也没跟我们说，第二朝也没人觉得奇怪。过了三日，我们愈想愈
不对，有人到主人屋里去收拾，见他把箱子带走了，像是去看病人。”
霍龄又问：“那夜之前，可见到你家主人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有没有北
霆门人跟他传消息？”他知道北霆门在此地的威势，周大夫常到北霆门瞧病
，一旦失踪，家人不免疑心与北霆门有关，却是谁也不敢上北霆庄去问询。
心想：“问完这仆人，今夜且到北霆门走一遭。”
家仆道：“有的，我就在他旁边听见了。主人失……失……出门前有一
回，在北霆门宿了一宵，第二日回家时喃喃说：‘事情可算有个了局喽。下
次那个恶鬼般的娃子再来找我，差我去北霆门给他送信送药，我便照他们所
说，将那恶鬼骗进去，让他们一口气将他拿下，就总算能睡个安稳觉啦。’”
霍龄更是心中大动，忙问：“什么恶鬼般的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