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划砖 2 心结乱絮
黎绍之道:“这趟我迳回成都宫里,且不跟风师姑禀报暗卫那件事。等
她和那小子决斗过后,这事便瞒不了啦,到时我自去领罪。”
一提起此事,康浩陵登感郁郁。那八人是他一手所杀,可是那八人杀他
师兄,仇恨纠缠无解,唯一的幸事,是拆解了暗卫与其他师兄的战局。他摇
头道:“暗卫出行失利,只能说殉职,关你什么事?”
黎绍之也摇头:“死了八个,还有八个活着,亲眼见到我居中调解,亲
耳听见我讨解药。你别担心,嘿嘿,免了我总教头的差使,我倒有空专心练
武了!”话虽如此,仍有些无精打采,显然因来不及阻止暗卫战死,总是难
以释怀。
说了这几句话,二人同时默然。康浩陵听黎绍之提起寒食决斗时颇不当
一回事,实不知如何应对。此事分明与他无关,但是每一思及,胸口便说不
出地不痛快。他望向黎绍之,听黎绍之的语气,风渺月稳操必胜,倒像是风
殷二人只是寻常比武,不涉生死。可是风渺月志在擒杀殷迟,若然胜了,殷
迟绝无幸理;唯一的转圜,反而是殷迟获胜而不杀风渺月,好换取北霆门应
允他一件事。
他情知此事绝无自己插手的空隙,且不说他不便现身北霆门外,去目睹
甚或调解这场决斗,哪怕他能出面,亦毫无立场多说一句什么。他唯一只有
做一个局外人,如同那大批大批赶往西蜀、事不关己的江湖豪客,让殷迟去
和北霆门高手一决生死。
殷迟若胜了,江湖上更有无穷风波,固然是他不乐见的。但若是风渺月
胜了,他与殷迟的无宁门一别,便成永诀……
两人朋友可以不做,可以武力相拼,亦可以永不兄弟相称,但要他想像
殷迟的死,他无法承受!哪怕殷迟坏事做尽,他也不愿殷迟丧命。
想起殷迟在雪地里仗剑护持,让他在无宁门人虎视眈眈之下静坐调息,
纵使那是二人友情的最后一刻,他仍绝不愿殷迟的生命这么早便消逝!
他喝了一大口酒,站起踱了几步,又有一事涌上心来,道:“黎老兄,
我问你一回事。”
黎绍之见他神情十分奇异,似是紧张,又有些沉重,奇道:“问就是啦
。”
康浩陵道:“好,我问的是北霆门十八年前那场事变。我爹冒死返回师
门,擒住了一个叛徒,终于和那人同葬火冢,那人叫什么名字?他有哪些党
羽?我要知道那人叛变的前因后果。请黎老兄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黎绍之一拍大腿,跳起身来,在衣襟里翻了翻,摸出一卷帛书,叫道:
“你两个娃娃,果真心有那个什么犀牛角的。”
康浩陵茫然问:“你说啥?”
黎绍之道:“你和范小师妹,心窍儿果真是通的。她被派出山门办事之
前,给了我这个,要我在你问起时交给你。”
原来他脑中浮现“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句子,这是前朝李商隐之诗,流
传已广,但年份未长、未成典故,不若后世那么脍炙人口,黎绍之一个大粗
人,听人说起过,明白意思,到引用时,却只记着其中一两个字。而康浩陵
读书全从义父教导而来,李继徽决不会教他读这等风花雪月之作,他听了全
然不知所云。
总之不是要紧事,康浩陵便也不理,听他提起司倚真,那才是关键,忙
指著卷帛道:“那是什么?给我瞧瞧。”
黎绍之叹口气道:“范小师妹为了你,这过犯可大了。她也真信我,竟
敢将这偷抄的玩意交给我。要是揭穿,不进‘旦夕楼’蹲一年半载苦牢才怪
,刘大师兄一直疼她,这事要是闹开来,往后大师兄也不会提携她了。她为
了让你晓得身世,真豁出去啦。我可警告你,别负了人家……”
他在旁絮絮叨叨,尽要康浩陵对他的小师妹好一点,却不知师门之内已
将司倚真视作疑犯。康浩陵展开司倚真盗录的那卷刑罚秘谱,火光映得墨迹
分明。刑罚谱“秋卷”之中,丁酉年火冢极刑的经过篇幅并不甚长,他反来
覆去看了好几次,呆呆出神。
朦胧间,他似已身处十八年前的北霆庄中,见到火把夹道照耀,一个身
穿玄色袍服的汉子胸前带伤,挺刀奔入,在同门惊疑的目光前,与叛徒最终
决战。那汉子是当年的“奥支第一”,那叛徒位列第二,可是,这一战无论
胜负,带来的都不是纯粹的荣耀。
那汉子明知这一奔入师门,前途若非师父的宽恕,便是火冢的烈焰,仍
然一往无前……
他抬起头来,见黎绍之不知何时已闭口不再囉嗦,对他左瞧右看。他指
著那段文字之末,问道:“这几句说:‘韦岱儿于刑前遭特异机关缚去,失
踪。出手者为文玄绪,意图未明。’几年之前,文玄绪已给我杀了,他勾结
天留门,阻挠我为赤派办事。他救这个韦岱儿,却是怎么回事?”
黎绍之搔头道:“这可问倒老子。之后十八年,本门再查不到她的下落
。她和司远曦虽是十恶不赦,想要逆师窜位,但事发前后,都没有查出他们
跟天留门有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文玄绪救她,想来不会是为了宝物秘笈,而
是为了她怀着孩子。但是他俩的孩子,关文玄绪屁事?”
康浩陵大惑不解,皱眉思索,再也想不出所以然。他手指慢慢移向那篇
文字之首,问:“这个叛逆首恶,姓司?”
黎绍之莫名其妙,心想这不是写得清清楚楚?随口应道:“是啊。”接
着便叙述了司远曦少年得志、刀技卓绝,为人却阴鸷奸险、野心极大,终于
以黑杉令失踪为由、迫门主退位等情。这些旧事虽载于刑罚谱,但由黎绍之
口中道来,历历在目,更为惊心,司远曦生平作为亦叙述得更详尽。
康浩陵愣愣听着,心头说不出地烦闷:“那叛徒的女人怀着身孕逃走了
,他的遗腹子或者还在世间,冷云痴想必十分忌讳。真妹也姓司,她用假姓
拜师,多半是江庄主为了防止冷云痴起疑。此外没什么悬念,不过巧合罢了
。嗯,事情很明白,一定没有悬念的了。”
但是为什么自己没来由地烦闷?为什么心头似障著一层云翳?
又想起江庄主在高崖上洒酒祭友,以及和那位殷叔叔之死有关的故事:
那一年在西蜀,江庄主将一个初生女婴托养在农家,向西赶道,去追截殷叔
叔,心伤肠断而返,将女婴抱了回去……女婴是哪里来的?江庄主游历江湖
的际遇里,唯一跟小孩儿扯上关系的一次,便是收养真妹的经过,种种事情
方才兜接得上。
--真妹是在西蜀生下的,而她的父母绝非平庸之辈,定然做出了极不
寻常之事,否则,江庄主绝不会参与其中。
他想得头也痛了,抱着酒坛,一口接一口地喝。黎绍之已翻身卧倒,将
刀抱在胸前,不一会儿便鼻息沉酣。
陡然间,康浩陵打了个寒颤,省起:“真妹会同殷迟来凤翔救我时,已
看过这篇丁酉年的纪事。黎老兄说,这卷帛书是真妹回到北霆门之后才给他
的--她身上一直带着这东西,可是我们三人在道上走了那么多日,她一点
口风也没露,全没有拿出来给我看的意思,却让黎老兄来交给我!这是她冒
了大险,为了让我知道阿爹事蹟而盗抄的,她却不愿当面和我一道看!”
“她……在怕什么?”康浩陵酒意上涌,额头冒汗,双手却微微发凉:
“她是胆子那么大的一个姑娘,做事又那么利索,倘若事情跟她毫无干系,
她何必迂回拖延?”
他恨不能此刻便握著司倚真的手追问,但司倚真无故失踪,这又是另一
件令他烦乱忧急的事。再过几个时辰,便要辞别这黄花驿,自己是向西南去
追索真妹下落,或者冒死向东回返、想法子通知义父李曮是内奸的消息?两
头均是急如星火,偏偏一身不能两分。
他无措之下,将坛中残酒一饮而尽,用力把头一甩,正瞥见呼呼大睡的
黎绍之,突然灵光一闪,在黎绍之肩上急拍:“起来,黎老兄,起来。”
黎绍之满口污言秽语地坐起身来,道:“臭娃崽,你说的若不是要紧事
,老子一刀将你劈个稀烂。”
康浩陵正色道:“是要紧事,武林中事。我要你以北霆门高手的身份,
在关中、河南、河北的江湖道上传言,帮我找一个人。这个人独往独来、身
份不低,却有所牵绊,平时隐身不出。只有抬出你的名头,能引得他现身相
见。”
黎绍之偏头道:“大江以北的武林道上,竟有这么狂的家伙。又有啥事
能牵绊他?却是何人?”
康浩陵道:“‘昊雷剑’唯一传人,上官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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