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划砖 1 乾坤相继
康浩陵和黎绍之逃离凤翔北原上的王陵，带著书有朱字“旦夕篇”的铁
片，一路向西南奔逃，未曾稍事停留。二人前往王陵时是徒步，离去时闹出
那等大事，更不能买马惹眼，这一场奔逃，只得当作习练脚力轻功，途上连
吃饭也不停下，口嚼干粮，撒开大步疾行。
料来追兵已骑马追出了凤翔府，二人功夫再深，总不成这般没日没夜地
奔跑，妄想以人力将马匹甩开，须得寻一处所在好好睡一觉、吃两餐，养养
气力。然而大岐境内无处不险，更怕赤派飞鸽传讯，从前头兜截，须在凤翔
府发出通缉文告之前遁入蜀境。
康浩陵忽然想起，去年九月廿四曾与侍桐相约，在黄花驿“草凉楼”北
面近郊一棵大树下碰面。黄花驿已属蜀国，岐兵不能越境搜索。该地赤派人
手属“左一下一”范围，却不知此时的小头目是谁？虽怕误入虎口，但每夜
睡不到二个时辰，更不曾饱餐，已奔得神智恍惚，唯有冒险在黄花驿暂歇。
康浩陵身上始终带有司倚真给的伪冒路引，通关不难；此时通缉文书未至，
黎绍之大摇大摆地以本来姓名出了岐境。
二人来到那日等候侍桐的大树下。间隔不过一个冬天，旧地重临已恍如
隔世。那日二人在树下以各自所悟的旦夕篇遗意相互切磋，从正午打到黄昏
，痛快非常。这一次，他们是真真切切地掌握著前辈高人亲书的旦夕篇意旨
了！
二人总算暂离风波，浑身松懈。黎绍之是蜀宫暗卫教头，手头不短银钱
，在城里买了面饼、肉酱、熟鸡，打了五斤酒，捎上一大包醃菜咸豆，二人
坐在树下狼吞虎咽。黎绍之道：“蒲寄渊那人，我倒是见过一次的。许多年
前，南霄门在树林中伏击我北霆门人，那日你娘亲也在，我便是那日第一次
见着她，十五六岁小小年纪，却打死不退，是个悍……悍娘子。”
康浩陵心中一酸，随即又一笑，心知黎绍之本来要说的是“悍婆娘”。
黎绍之道：“便在那时，蒲寄渊带着一个少年路过，和两边都对答了几
句。他的功夫是真的强，真他奶奶的强！”在面前地下的旦夕篇铁片上拍了
一拍，意思是：这是曾让蒲寄渊痴痴追寻的功诀，确实非同小可。
他顿了顿，道：“他带着的那个少年是个笨手笨脚的书生，比我小著几
岁，后来居然做了……嘿嘿，你们‘西旌’的大头目。这件事，我是从南霄
门那里辗转听见的。”
康浩陵大是惊异，脱口道：“原来是……是……他。”硬生生把“江庄
主”转了口。翻疑庄的一切须得守诺保密，不便再说，好在黎绍之也未多问。
今次在黄花驿打尖，至多不过一日一夜，分别之后，各自更将有无数烦
忧、重重阻难，谁也不问对方此去作何打算，饭饱后，放头便睡。
睡到翌日近午，康浩陵坐起身，察觉背上创伤已收口，虽仍作痛，他却
再也等不及，在草木清气里深深呼吸几下，便跳开数步，拔出卷了刃的师门
长剑，道：“进招。”
黎绍之一怔，指着他道：“你的伤……”却见康浩陵面上满是执拗，他
笑了笑，便不答话，拔刀跃上，一刀一剑立即斗在一起。
正因在黄花驿时辰无多，二人默契于心，绝不废话，一等吃饱睡足，立
即起始，将旦夕篇中的精要拣出来习练。旦夕篇字数不多，要之在于领略天
地初分、旦夕将生未生之时，万物潜力无穷、欲刚则刚、欲柔则柔的境界，
渐渐便可随当下战斗所需，调配数种劲力。
故而最要紧的，便是“战”之一字。旦夕篇需要敌手方能使出，乃是作
战的武学。一离了比斗场面，便无实用，不似“回空诀”可另用于提升自身
适应环境之能。是以，二人以对招方式习练，正是迅速领悟旦夕篇的坦途。
黎绍之出手便是“腾渊刀”中的“老松指天”，手腕沉下，刀尖直指康
浩陵下颚，势子刚猛。若非他仅出三成力切磋，一刀足可倒著劈入敌人颅中
。这一招，康浩陵在旦夕楼的黑牢自悟“无剑之剑”时，曾不经意徒手使出
，吓了黎绍之一大跳。
康浩陵小事粗疏，对战后“覆局”的记心却超乎常人地高，数年前这招
他自己的得意之作，以及之后两人的拳掌劈打、身形腾挪，蓦地里跃上心头
，随即带动肢体，身形斜出，瘦剑向刀身斩落。下一招便是向外纵步，飞快
回剑，砍向黎绍之颈际，那是“腾渊刀”的“苍龙回头”，正是他在牢中似
是而非地使过的。不料，刀剑刚刚相碰，觉到黎绍之的刚力之中混了几分弹
韧的柔力。
本来他瘦剑斩落，身形轻巧纵开，是要觑著黎绍之刚猛一刀不易回旋，
以“苍龙回头”迅速反击。现下黎绍之劲力有异，刀剑一碰，黎绍之手腕微
微一绷，刀身便弹开。黎绍之身子急拗，呼的一刀横砍过来，竟比他早一霎
使出“苍龙回头”。
这一刀决计不及格挡，而且黎绍之由刚而柔、自柔复刚，劲力转换太过
巧妙，康浩陵急忙蹲身旁纵，方始避开。避过后身子一挺，以师门的山奔式
反手崩出，架开这刀。若非黎绍之刀势略衰，他又以回空诀拆力之法将部分
刀劲卸去，刀剑各以刚强之招相碰，瘦剑非断不可。
黎绍之这腾渊刀的一番变化，便是铁片上的“旦夕相接，乾坤相继，明
暗由我”！
这一练上手，二人许多以往摸索时似通非通、或者突破不了而略过的障
碍，一时尽除。二人喜不自胜，只感筋骨运用、气力流转，乃至一进一退之
间呼吸配合，无不是此生从未曾有的流畅。同时亦领悟到，旦夕篇乃是一篇
兵刃运使的总纲。
南霄门、北霆门上代因创功歧异而分裂时，两派武学的先人各自依照所
练的兵器，加上许多特属于刀与剑的招式。因此，列雾刀中，确实有不少招
式仅适于单刃砍劈，又或以沉重刀身占取上风；而驰星剑招式中，自然有不
少是适于双刃刺削的，又或以细瘦剑身攻敌不备。但因双方共同本源实为旦
夕篇，即使经过数代的演变，列雾刀仍残留有驰星剑的剑意，反之亦然。倘
若当年分裂的两派各自练了枪与鞭，或其他两门兵刃，同样会有这般隐约互
通的情状。
这番大悟，令二人沉迷其中，难以罢手，一日之中只粗嚼几口面饼，就
连饮水、解手之时，满脑子也惦记着方才印证的武理。直练到日薄西山，康
浩陵叫道：“老兄，我肚子饿了。”黎绍之笑骂：“瓜娃子不早说，我也饿
了。”同时跳开，坐在树下吃饭。
康浩陵为背上伤处换药，发觉汗水湿透伤口，这才如梦初醒，痛得大叫
一声。二人岂不知腹饥？康浩陵又岂未感到创痛？但时光过去一刻少一刻，
谁也放不开这一酬生平之志的机会。
康浩陵心中还存著一个念头：“这是爹娘未竟的愿望，我终于代他们完
偿。”他从不信鬼神，只信眼见为凭，此时却不由得他不期盼父母在幽冥之
中含笑喜慰。
晚饭既毕，康浩陵抹抹嘴，跳起来又要练，黎绍之叫道：“倒霉孩子，
你饶了自己罢，伤口不痛么？要是再裂了，化起脓来，你功力要有十日都打
折扣。”
康浩陵只有坐下，面色登时垮了下来。黎绍之打量着他，问：“为什么
这样拚命？”
康浩陵道：“你都明白，又问我做甚？在那王陵之中，师父……师父那
样……”心头酸疼，吸了两口气，才道：“我是劝不动他的了，再见到他，
恐怕他一剑便将我杀了。南霄门的师兄，除了史师兄，谁也不会帮我。史师
兄班辈低，帮不了我什么。我要让他们信服，便得亮出本领。”
黎绍之道：“是了，我也这样想。门主恩师虽说还没惩治我，我终不能
一直缩著脖子，等著不晓得哪日事发。”
武学上的分歧，终究得以武技了结！康浩陵坚定点头，怎样令两派输诚
归一，他实是半点头绪也无，他只知不管这件大事要怎样干，首要条件便是
自身剑技能压服两派。
二人生起火堆，黎绍之在火光之中细读铁片字句，默记在心，好让康浩
陵随身保存铁片。康浩陵见他唸唸有词，笑道：“你从不读书，怎能默书？”
黎绍之道：“你懂什么？我读书是读不来，武功口诀、武谱之类，我记
性可强了。”
康浩陵道：“口诀记性强，只可惜日间廿几个字认不得，还要我讲解生
字，做你的教书先生。”话才出口，肩头已挨了黎绍之一拳。
这般说笑情境，于二人都是久违。康浩陵被拘禁旦夕楼时，与黎绍之一
见如故，便因自己在这位师伯面前一反规矩的常态，格外自在。这些日子颠
沛江湖，愁多乐少，眼前更爆发了八名暗卫被杀之事，二人心中均似梗了一
块石头，唯有在这黄花驿城郊，短短一日一夜里，抛去一切尘俗仇怨，专注
切磋深奥武理，方再享有昔日的轻松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