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诈盟 8 劫后相依
但见那块平地火光明亮，早已人头涌涌，怕不有三百来人。人们或立或
坐，还有的四仰八叉地躺着休息，篝火、帐篷、锅灶、马匹，东一簇、西一
堆，乱中有序。
瞧那些人打扮神情，全是武人，各门派之人分别聚著吃喝，兴高采烈地
谈论。骤眼看去，仿佛一年一度赶墟集似地，然而地面横著各色长兵器与偏
门兵刃，许多人身上佩著短兵，更有川西与滇黔的帮派，面貌衣着各族皆有
，场面热闹非常，却又古怪之至。邛龙帮一伙已在歇马做饭。
这数百人谈论的，总不离那场盛况：江湖上传得神乎其技的画水剑，神
秘客殷迟在岐蜀之间杀出一条血途的画水剑，咱们这就能在光天化日之下一
睹全貌了。北霆门是名门正宗，更是地头龙，绝无败理，可是画水剑又岂有
过败绩？
世间从无双方俱胜的决斗，两项神技，最终总有一种落败！众豪客之中
好赌的，早已押定注码，心痒难搔。
司倚真是孩子心性，看得好笑，忍不住说：“这些都是去北霆门前观斗
的人了。吕师傅，那是怎么回事，快跟我说了罢。”吕长楼闷哼不答。司倚
真求道：“说不定我又能给你们出主意呢？”风渺月主掌北霆青派，在别院
群雄心中，隐隐视她为敌。司倚真料知这场决斗对吕长楼和她都是事不关己
，语气甚是轻松。
吕长楼不理她，抛了两块干粮过来。二人在空地边缘坐下，嚼了干粮，
燃了火把，上马又行。
马后林中，众豪客的喧哗声愈夜愈高，酒气一阵阵飘送过来。司倚真心
想：“殷迟那魔头又在惹事了，他要北霆门允他一件事。那件事不该是攻打
天留门，他再狂妄、再恨天留门，也不是傻子，不会去挑拨冷云痴同韩浊宜
这对盟友。”
“他想贯彻报仇之举，想让北霆门为他杀别院的青派老人么？不，当日
他自己出手，下了一场毒，又在别院当众残杀连如金以示威，以他的心性，
若要再取西旌青派之人的性命，决不会假手他人。”
她最关切的，不是画水剑与列雾刀即将一决高下，她心中回旋的是和康
浩陵一样的疑问：“有什么是北霆门能为殷迟做的？”
※
驰近北霆门总庄时，吕长楼便迳返别院，司倚真打马上山，绕了一大段
路，进入小镇，直投恒安驿馆来。
她唯恐北霆门人在左近搜索自己踪迹，在镇尾农户买了一套旧衣，换下
北霆门服饰，到驿馆一瞧，却发现翻疑庄家仆早已撤离，影迹难寻。她暗暗
心惊，情知若非北霆门有异常举动，家仆决计不会未留下任何线索便离去。
她不敢在镇里多耽，牵马急急出镇。“他们回去湘西了么？即使回了家
，也必留下侍桐和几位家丁接应我。”在荒野里绕了几绕，心念一动，驱马
向东面的一条小村赶去。
她记着师父说过的往事，挨门挨户寻觅一户人家。那年师父怀抱一个初
生数日的女婴，向西追查黑杉令下落，将女婴寄养在那人家。那人家虽不富
裕，却把女婴养得康健活泼。依照师父在西旌的作风，这家人本该遭满门尽
戮，鸡犬不留，可是师父终于未以一指之力加害他们，反而抱着婴儿深深行
礼，因为师父刚刚痛失了生平知交，因为怀里的婴儿唤醒了西旌大头目未泯
的良知。
从前，她不知道这故事和自己的关系，而今踏过漫漫江湖，心头忧患渐
多，她又希望自己仍然不知自己是这故事里的谁……
她在这户人家二十余丈外便系了马，缓缓步前，院里一个姑娘坐在小凳
，在大瓦钵里搅拌醃菜，那是农村极常见的景象。司倚真走近了些，心里怦
的一下，用力眨了眨眼，还道自己生了幻觉，那姑娘不是侍桐又是谁？可是
那姑娘肚腹微见隆起，脑后挽了髻子，分明是个怀有身孕的少妇！
她纵身奔去，连叫：“侍桐，侍桐！姐姐！”她流落狼域，死生一线，
再次见到亲人，激动得胸膛似要炸开一般。叫嚷到后来，自己也不知在叫些
什么，眼眶已自湿润。
侍桐一惊，抬头瞧见日思夜想的小娘子站在眼前，刚刚站起，司倚真已
一把将她抱住。
侍桐又吓一跳，自己大著肚子，跟小娘子近身相拥，多么羞人？她既已
决意生下孩子，此后能庇护她的只有翻疑庄，于是挽起发髻，做了少妇打扮
，在翻疑庄其他婢仆面前再不掩藏身孕。但被司倚真这么一抱，忍不住伸手
撑拒，从脸上直红到颈子。
司倚真双臂不放，叫道：“姐姐，姐姐妳别想逃，我想死妳了，我，我
险些见不到妳了。”硬是紧紧将侍桐抱着，恍惚似变回昔日的稚子，全心依
恋着这亲若手足的玩伴。侍桐悲从中来，哇的一声，伏在司倚真肩头哭了。
当晚俩人在农家中秉烛同榻，直至三更过半，始互相把别来境遇倾诉完
全。原来那日殷迟撒手离去，侍桐向阿姜、阿茶求助，三人商议之后，侍桐
迁居到此。她和这户人家是旧相识，江璟因着昔年的渊源，常遣她来此接济
钱粮，这户人家只知十多年前那位“带着刀子的青年公子”不忘旧恩，待侍
桐这个柔婉的小婢便甚是亲热。侍桐等人料想，司倚真若发现家人已从驿馆
撤走，定会到这户人家探询，果然得以姊妹重逢。
司倚真听见侍桐转述殷迟之言：“我和北霆门的风渺月相约决斗，若是
胜了，能叫北霆门应允我一件事，我便要他们让司姑娘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我
眼前。即使司姑娘不是他们困住的，他们也得把她救出、护送到我跟前。”
不禁悚然。对殷迟的用意，自己全料错了：殷迟闹得武林震动，不是为了报
仇泄恨，而是为了保她周全！
她轻抚侍桐脸颊，在侍桐的抽泣声中，柔声安慰：“那人胡作非为，再
不干妳的事了，更不干我的事。妳安心养著身子，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咱们一齐疼他。妳是翻疑庄的人，是我司倚真的人，我永生永世不再让人
欺负妳，天下没有人能教妳再伤心。到时小娃娃要叫我什么呢？”
侍桐记起自己在无宁门的打算，凄然笑道：“小娘子想让他叫什么，便
是什么。我想让孩子认康少侠作师父，小娘子别笑话我，我……我真是这样
想的。”
司倚真微笑道：“傻姐姐，妳说康大哥在无宁门时要妳认他当义兄，他
的脾气我最清楚，他既那样说，便是无论如何要照看妳到底。义妹的孩子，
理所当然是他的徒儿。”顿一顿，笑道：“他若不肯收徒，我帮妳揍他。”
窗外斗转星移，村中各处渐次响起杂声，村人起身忙农活去了。司倚真
轻搂着侍桐，看着心力交瘁的她沉沉睡去，遥想腊月时无宁门一场惊变，思
绪辗转难宁。
“‘翻疑庄’的一切、侍桐的来历、我的身份，应双缇夫人他们已全盘
知悉，当真险极。料不到他们会突然发难，竟意图囚禁侍桐、围杀康大哥。
哼，对待无宁门那伙冷血杀手，只怕不能以寻常义理去揣度他们的心思。”
既有了戒备无宁门的念头，接着便忖：“康大哥与殷迟再无纠葛，这样
很好，来日若有必要，我对付他，便毋须顾念康大哥。”
“可是我真的要对付他么？且不说师父为了旧情，拚命维护他，他为了
我挑战风渺月，这一战若败，便是殉身。他……他是拿命来换我的平安。”
她双眉不禁蹙起：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的安危做到这地步，这始终是恩德罢
？人岂能以怨报德？
“无宁门人为了避祸，连‘喊冤谷’也搬了地方。他们新的落脚处被侍
桐听见了，康大哥被他们放逐在野地，反而没听见。侍桐虽告诉了我，却央
求我不可对世上任何人说起，那魔头负她辱她，一至于斯，她依然情深意真
。”
“倘若来日师父要找无宁门人，我是跟他说还是不说？世上谁都可能对
无宁门不利，只有师父决计不会。不行，我须得提醒师父，对无宁门人千万
防著点儿！”
想像康浩陵在无宁门雪地里遭受围袭，拚命将侍桐救出，她心口一阵钝
痛，交杂了爱怜、感激与不舍。“多谢你，真的多谢你，康大哥……眼下我
好为难，你知道么？你那叔叔李曮是岐国的内奸，与韩浊宜直通消息，你知
道了，定然奋不顾身，去见赤派的人，甚至求见李节帅。有什么法子，能让
你既知道真相又不轻率蹈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