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止杀 7 荆棘人心
妘渟厉声道:“门户之耻,难道要让敌门之人在这里听好戏?”
黎绍之哼了一声,道:“早在你收他为徒之前,我便知道世上有这小子
出生啦,你瞪我干么?是你妹婿……我师弟告诉我的。你当年不见了妹子,
我却知道她跟我师弟跑了。”口无遮拦,更颇为粗俗。妘渟方才称他“黎世
姪”,黎绍之也不以为意,那是看在两门门主该论平辈的份上。但若算上康
靓风与妘苓夫妇的关系,加上黎绍之威名远播,年纪又仅小了妘渟十岁,实
可平辈并称,因此他在妘渟面前并不自居晚辈。
康浩陵本应出声喝止黎绍之无礼,然而他心怀激荡,又怎能再去留意这
等小事?猛然间身前袍影疾晃,剑光一闪,妘渟一剑竟向黎绍之腹部刺去!
黎绍之胸腹疾缩,闪电般拔刀递出,却见康浩陵跃身挡在中间,急忙凝
住。康浩陵已将这剑挡过。他不愿以利刃对师父的师门长剑,因此纵身过来
时扯断剑鞘绑带,反手用剑鞘将那一剑荡开。
妘渟一击不中,便飘身回到门口,说道:“康浩陵,是不是想我杀了你
?”
康浩陵知师父若真要杀自己,实有把握。若论全力拼斗,二人自然不知
此刻武技孰高孰下,然而康浩陵又怎会全力去斗师父?倘若黎绍之在旁掠阵
,更会分康浩陵之心,那么妘渟要伺隙向康浩陵下杀手便更加容易。他凝望
师父极熟悉又极陌生的面容,说道:“爹娘的事,不是耻辱!他俩情投意合
,怎么是门户之耻了?”
妘渟面罩严霜,不怒反笑:“敌门之人相偕私奔,如何不是双方门户之
耻?”
康浩陵听见“敌门”二字,脑中陡然灵光闪现,背脊一凛,双目亦精光
大盛,冲口而出:“舅舅是不是知道……是不是知道爹娘当年在寻觅‘旦夕
篇’?就这样,舅舅更容不得他俩,是不是?”
封晋敏突然斥道:“师弟,不得妄言!”这声斥喝十分突兀,南霄门另
三人不由得向他望去。
妘渟挥手制止,冷冷地问:“你想说什么?你既猜到,不妨说明白些。”
康浩陵心中微感温暖:“封师兄待我毕竟仍有情义,他知道我即将说出
严重触怒师父的言语,便想阻止我。他还叫我师弟。”昂然说道:“舅舅…
…师父是否知道爹娘在寻觅‘旦夕篇’,恐怕他俩一得手,南霄门、北霆门
,便再不是敌门了?师父是怕苦心维持的假象,被我爹娘戳穿,被师父的亲
妹妹给毁了,所以师父不能原谅这个妹妹。弟子说得对么?”
语毕,他双手微颤,汗湿的手掌抓住了袍子,面上肌肉止不住地跳动,
紧张至于极点。这几句真相,打从他在“翻疑庄”听了江璟所言,已深埋心
中,如同心头一根倒刺,愈埋藏愈是难忍。
这番质问,是为了将这根倒刺彻底拔除,不惜连带挖去心头一块肉!
--若非如此,不得新生。
妘渟不答,先是掠了黎绍之一眼,见他面露冷笑、抱着双臂站在一旁,
忽然道:“交出来。”
他如此直截地索求“旦夕篇”,康浩陵只觉热血奔涌,大叫:“师父你
用不着这样,这本来是要给你的!师父……师父先答了我,我作为爹娘的唯
一儿子,不能不知他们的事。”
黎绍之不明白:“你……你怎知我们方才……”蓦地会意,问:“你见
过了岐王?”
妘渟道:“本门菁英战死王陵,我近在咫尺,自然要来,更应当先拜见
王上--”
封晋敏等人大为震动。李天哲惊问:“什么战死王陵?”方才妘渟大喝
“为南霄门弟子报仇”时,正当师徒出力相拼,场面慑人,他们虽听见了,
却浑未明白意思。此刻再听得门主清清楚楚地说出,不由得相顾失色,连问
:“是哪个师兄弟遭害?”
妘渟面上杀气更显,摇头让他们安静下来,说道:“姓康的,王上什么
都跟我说了,你在那边地宫之中,如何向他讨了夫人宫中的物事,我什么都
知道。你用心奸险,在他面前忠诚恭顺、惺惺作态,须逃不过我的耳目。那
是本门至宝,焉能让你这竖子带在身上?交出来。”
倘使妘渟不是这般直截地索讨,康浩陵纵使明知师父未必肯立刻加盟消
弭两门血仇的大业,亦会心甘情愿地将那块朱砂铁片奉上。然而妘渟连着两
句“交出来”,却令他感到说不出的阴森可怖。他左臂不自觉地护住了腰间
的铁片,又不由自主地向黎绍之身边挨近一步,此际王陵之中,最亲近的人
竟是这位敌门第一高手。
妘渟道:“你想问我怎样看待你母亲,可是你又何曾坦诚对待师父和同
门?”声调转为严厉:“你在北霆门‘旦夕楼’被关了大半年牢,听见死囚
说些什么,到这时还不交待么?”
康浩陵一怔,道:“什么死囚?”略一回想,又道:“我在‘旦夕楼’
独自被关一间黑房,跟他们的囚犯没半点来往啊。”
妘渟道:“哼,冷门主严刑彻查死囚的结果,也说没人见过你的面。北
霆门的刑罚厉害,我是信得过的。然则,你是怎生得知的?为什么连冷门主
也不知晓的事,你却得到线索?那些死囚用了什么法子透露给你?”
康浩陵顿时十分迷惘:“什么冷门主彻查?”黎绍之也问:“本门事务
,妘门主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点?”
妘渟慢慢退了一步,转头道:“晋敏,说给他听。”
康浩陵眼望封师兄,隐隐知道,有一件极其可怕的事即将被透露出来。
封晋敏道:“是,门主。康……师弟,你可知冷云痴将你囚禁在‘旦夕
楼’的黑房,是什么所在?”康浩陵摇摇头。封晋敏道:“那是关押北霆门
历次‘火冢’极刑死囚的房间之一,不是普通的牢房。”
黎绍之眉毛一耸,也留上了神,心想:“门主将他关在那里,我还道是
因为他乃是上门生事的敌门弟子,须得特别戒备。难道门主还有别的用意?
怎会连我也不知?”
封晋敏道:“冷云痴心中一直有一个大疑团,是他接任门主之前已有的
,这个疑团,他的上代门主也都存著。冷云痴很想知道,本门对这个疑团的
解答所知多少,你那一年在‘弥确巷’被擒,显得剑技不差,人又老实,正
好让他试探本门的实底。”
康浩陵颤声问:“那疑团,是‘刀剑互转’、‘刀剑同源’的失传武学
?”
封晋敏不答,迳自叙述:“他将你关在那里,便利那些妄想刀剑双修的
死囚和你通讯息,当然这宽容也不能做得太过份了,于是你囚禁期间,大概
也没发觉异样。你越狱之后,便遇上了‘五年清算’的大事,在火冢场露了
一手,面子上看来虽说很替本门争光,实则门主和冷云痴都震惊万分。”
康浩陵苦涩地道:“正是那样,所以咱们告辞北霆门后,师父便要打我
。师父,那一日,我朋友……我那个朋友冲撞了你,我身上受伤,无法调解
,是我不好……全怪我。”当日殷迟莽撞出头,重重得罪妘渟,他虽一度大
怒,而且二人此时已绝交,但朋友相待的厚意却不能从他心上抹灭,是以全
未想到要撇清与殷迟的关系。
封晋敏道:“若只是你武功大进,咱们全体高兴也来不及哪。本门并不
严禁习练外人武技,只要不是欺师灭祖、另拜师父,学的功夫杂一点儿,也
无甚相干。可是你所展露的功夫,却分明是两派的禁忌,你在火冢场上使了
什么功夫,也用不着师兄来说。你逃走不久,冷云痴便传来了书信。”
康浩陵大吃一惊:“冷……冷门主给师父写信?”
黎绍之也大声问:“我师父往南霄门写啥信?这不是瞎说么?”
“冷云痴的信只给门主一人。”封晋敏不理会黎绍之,盯着康浩陵续道
:“信里写了什么,我当时不知,后来为门主办你的事,方才渐渐听闻。”
康浩陵脸色渐白,问:“什么叫做……办我的事?”
封晋敏道:“冷云痴说,他甚需追查你的武技进境,看你究竟知道多少
有关那疑团的事。他说门主应该也很想追查。此信虽说有些不客气,但门主
也不以为忤。”
妘渟森然道:“不错,因为他说中了,我的确很想追查。”
封晋敏道:“门主也不是全盘相信他的说话。门主跟我说,冷云痴也疑
心咱们藏起了一些那疑团的真相,便用你做个因头,来套咱们的实情。总之
,门主以为,两派合力追踪你的武技来源和进展,对各自都有好处。能从你
身上知道多少,便瞧两派各自的造化。再说,冷云痴其实也卖了一个好,他
说这也是为了协助追缉本门叛徒。咱们虽不需要这个,表面上还是多了一个
合作的借口。”
康浩陵但觉眼前事物天旋地转,已不知身在何境。黎绍之在他背心扶了
一把,自己亦只得一脸惶惑,眼睛虽瞪住妘渟,却毫无平时的神采。
这险恶的世界,远比他们单纯的心思所能想像的更晦暗。最难闯过的江
湖不在天涯,而在自己和亲信之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