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止杀 5 鬼才奇招
天留门山腹之中,司倚真性命的赌赛,即将判决。
这里矗立著常居疑一手策划指挥建造的炼钢浮图,高塔畔的热风驱赶着雪
山初春的冷雾。头带高冠的韩浊宜依然羽扇轻摇,他座位的东西两侧,由同一
工匠所造的、一模一样的两副火炉与药铛,同时、同法煎煮的两铛药,已然滚
沸。
在这一个霎眼的时间之内,常居疑的眼光如若不能同时判断哪一铛药的紫
色药气微微偏蓝、哪一铛药微微偏红,便可能取不到“天香髓”解药,致令司
倚真毒质加速入脑而惨亡--“同时”判断两股药气一闪即逝的差异,绝无可
能!常司二人均知,那是绝无可能。
所有人的耳中,不断听见药汤内哔剥哔剥地密集作响。
两股紫色的药气果然同时飘起。
常居疑双手负在背后,向西首药铛努了努下巴。“那边。”
韩浊宜命人熄了火炉,将西首药铛呈到常居疑面前。常居疑将铛柄接在手
里,漫不在意地垂眼瞟了一下汤色,又道:“东边那铛也拿过来。”
韩浊宜笑道:“师尊既说要看,便都与你看无妨。”经过这片刻,紫色药
气的红色与蓝色色泽早已消散无踪,常居疑便是再看一个时辰,两铛药亦全无
二致,他当然乐得大方。
常居疑亦是微微冷笑,司倚真也不知他何以有如此把握。只见他双手持着
两铛药,分别嗅了嗅,猛然间双臂一抬,颈一仰,将两铛药都倾入了口里!
持剑挟持他的灰衣人只防他逃脱,哪里防到这一著?加上药汤乃刚刚滚沸
,他双臂抬起时,灰衣人不由自主地微微一让,虽然立刻回神,将他双臂执住
,两铛药已有大半被常居疑咽入腹中。
药铛跌落地面,剩余的药汤泼在常居疑和两名灰衣人身上。常居疑竭力忍
受滚烫痛楚,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受伤多日的单薄身板颤动不已。无论是解药
抑或毒药,两铛药汤已混合著下了肚。
韩浊宜双目暴睁,嘶声大喝:“你做什么?”骇怒之下跳起身来,羽扇掷
在地下,叫道:“你……你这老儿……你疯了!”尖声传令:“取凉水来,用
凉水灌!”
他曾在晋王李存勗座前承诺,要将常居疑诱捉,迫其炼制自己炼不出的顶
尖兵器,这才免了一场贬黜之祸。常居疑别说被毒死,哪怕只是烫伤过度而病
重,自己都难免遭殃。至于那两铛药同时服下会有何等祸患,是否转眼即毙,
世上无一人能预料。
常居疑慢慢止住了颤抖,也不理口中遭烫之处极端的疼痛,口齿不清地狂
笑道:“既然一者为解药、一者加速毒性……则两种药的质性……必有连续之
处。你不妨将我这身子焚化了,说不定,从火焰……能看出由蓝而红、层层递
变的药色呢?哈哈!哈哈!”
司倚真一直未发一语,变起俄顷,恐惧叫唤都于事无补,徒然助长敌人气
焰。她心中的悲戚多于惊惧:“地鼠仙为什么要这样自残?我值得什么?”
韩浊宜大步来至常居疑身前,右手高举,一掌便欲向常居疑脸上掴去。他
二人积怨数十年,这数年间一个明里一个暗里地斗智斗法,乃至今次将常居疑
擒在手中,虽多次恶言相向,但韩浊宜始终维持面子上的名士仪态,绝未至于
动粗。常居疑这一著自杀的棋,终于令他狂怒到彻底崩溃。
司倚真高声道:“慢著,你学识比不过人,便是这般以侮辱人来开脱么?”
常居疑笑道:“臭女娃,他不敢动他那只脏手的,因为--”口一张,一
口鲜血向韩浊宜面上喷去,韩浊宜果然掩面急退,腾腾腾几步倒退,撞到了自
己的高椅。
司倚真再压抑不住,语带哭音叫了出来:“快救他,韩浊宜,你不能让他
死。”
实则韩浊宜暗地也是慌了手脚,他固然在东西首药铛内分别煮了与“天香
髓”相佐或相克的药物,却从未试验过二药并服会有何种后果。见常居疑这一
呕血,血色鲜红,淋漓甚多,他只知常居疑胃中有了急骤的创伤,却不知是旧
伤破裂、抑或二药并服引发了他所不知的痼疾?他只知常居疑决不能死!
他再度抢上,欲抓常居疑的腕脉,常居疑手腕一翻,竟尔挣脱。韩浊宜从
未习武,论武技,这类讲究轻灵的基础功夫,他远不及学过画水剑入门的常居
疑。
韩浊宜骂道:“老贼,别动!”待要下令天留门人把常居疑手腕固定,常
居疑已在长笑声中说道:“别瞎忙了。我告诉你,想我不死,便放我回去休息
,我自会差人告诉你下一步。没把你整死之前,我怎能死?呵呵!”
韩浊宜知他有理,面色狰狞,挥手狂叫:“押回去,看守仔细了。老贼要
是性命不保,我要尔等看守之人尽数陪葬。他一死,天留门也完了。别指望冯
门主保得了你们!”
灰衣人执著二人回到囚室,一路上常居疑不再言语。二人分别一进入自己
囚室,司倚真便听得常居疑在那边摔跌之声。她扑在小窗口低叫:“快写方子
给韩浊宜抓药啊,快!”
只听常居疑在隔室不住呕血,司倚真呜咽道:“我糊涂了,这就叫他们送
笔墨来。老怪鸟要你的救命方子,他不能不供笔墨给咱们。一会儿你口述,我
代你写。”
忽听窗口下的泥壁传来两下敲击,司倚真忙奋力伸长颈子:“什么事?”
常居疑低声道:“臭女娃安静一会儿。爷爷……就写好了。”
司倚真即刻止声。过不多时,窗口升起常居疑一只雪白枯皱的手,皮肤凝
著鲜血,情状可怖。那只手中却抓着一幅白布血书。
司倚真接了过来。常居疑满口是烫出的血泡,微声说道:“我连日以血作
书,本已将‘天香髓’的解法推论出九成,方才我拿自己一试,便有十成了。
韩浊宜要跟我赌赛,不会再使诡计、加深妳身上的毒。臭女娃,妳的命保住了
,也不会发疯了,妳可以好好地回去见妳那头臭驴子啦。”
司倚真大奇:“怎么说十成?你是说你自己也死不了?那么你又呕什么血
?吓……吓坏我了。”
常居疑吐血过多,喘着气道:“我跟那奸贼说,两铛药必有药性连续之处
,不是嘲弄他而已,只怕他见我‘服毒自杀’,吓得没去留意这道理。我料想
,两铛药倘若如我所想那般药性连续,相遇必生腐蚀之性,能把我胃里灼出个
洞来,当场便会呕血。”
司倚真大急:“然则这具有腐蚀之性的的药汤一路往下,不是把你肠子也
都灼烂了么?”
常居疑轻轻摇头道:“不然。药汤份量不多,急性害处此刻已然消解,唯
一忌讳再进饮食,饮水亦是不可,我胃里可吃不消。”
司倚真道:“嗯,因此适才老怪鸟叫人灌你凉水,你借机避开。”
常居疑道:“如今只需解除‘天香髓’一脉的毒性,那便与解妳身上之毒
是一回事了。我吐这血,也在安排之中,这不是把解方最后关键一笔写出来了
么?”
司倚真泪光莹莹地笑骂:“何苦自虐?用笔墨写,不也一样?”
常居疑道:“妳道韩浊宜会命人递了笔墨,让我在这里逍遥自在地写?他
定会差人押我到他面前,甚至是他亲临此间,瞧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写,防我
捣鬼。那么我还……还怎么写解方?妳对他所知,可不及我了。”
司倚真横他一眼,笑道:“本来嘛。你可是他毕生最畏惧的‘师尊’呢。
”至此,自己性命已准保无碍,重担放下,反而云淡风清。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沿着泥壁慢慢滑下,抱膝坐着,眼前最挂虑的是常居疑的内伤:“可是现下
你胃里有个洞,如何是好?你能……补它回来罢?”
隔了一会,未听见常居疑答话,又紧张起来,凑著小窗望去,只见常居疑
气喘吁吁,面色煞白,满额都是冷汗,沿着他深深的皱纹流下,惊问:“可是
毒性发作?”
常居疑口唇微张,以唇语道:“我大量失血,自然虚弱。撕下……止血的
方子,叫天留门……煎药。”即使只不过“说”了这几句,亦感气喘,便静卧
不再动。
司倚真见那幅血书之末果然另有一条常见的止血方子,写到这里时血已不
够用,药材均只用简笔写了个开头。她是练武之人,师父又明粗浅医理,她自
小识得这类方子。当即撕下,呼召外边看守的灰衣人拿去药房给老秦煎药。灰
衣人听说是为常居疑治疗,奔得比什么都快,就怕事情一迟,韩浊宜要他们抵
命。
司倚真耳听门外之人远去,接更之人未至,忙道:“地鼠仙,我跟你说,
你千万要支持下去。一批武艺十分了得之人不日便会攻进这地底城,来救咱们
,他们是我在外边伏下的一着棋。早几日我不说,是以为自己即将被毒死在这
城里,等不及他们来援,这着棋终须白费。”接着留心瞧着常居疑的神色。
果然常居疑一听,便有安排,以唇语答道:“他们找到这里,妳把方子…
…给他们。他们知道药房?”
司倚真点点头:“只知药房位于何处,不知怎样操作天留门的器械物什。
”忽然间,颊边酒窝微陷,眼神转亮,现出狡狯一笑:“这却不妨,会有人告
诉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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