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天鸠
曾羁笃当先问道:“可是‘吴越天鸠’广非庆广老前辈?”恭恭敬敬
拜了下去。
广非庆为天鸠帮前任帮主,以一手少林达摩杖闻名于世,近几年虽隐
身匿迹,江湖中人提到他却仍多有景仰。众人看到那具达摩杖,又听他说
姓广,心里早有几分盘算,然尔听曾羁笃口中说来,不由还是惊甚。
这吴越天鸠的名号,在江湖上很是响亮。吴越国据地南方,唐灭以来
,各朝各国拼杀厮掠,却久攻不下吴越领地,考其原因,一来因钱镠、钱
俶二主“事大臣服”之计,识时务对强权进贡称臣,二来竟尔只因这广非
庆领头的钱塘天鸠帮与秦观药主持的杭州丽水派在吴越国势力颇大,两派
又对钱氏颇为忠心,放话拚死护得政权,列强心想既已得钱氏称臣,也不
怕失了这块肥土,犯不着与武功高超的天鸠帮与丽水派结怨,这才不致出
兵犯境。
天鸠帮帮众逾万,遍布各地,除了本帮千余名帮众,其余多是寻常百
姓,足年一会,会于杭州西湖,练武足二月,又再返回,这些帮众传令聚
首齐全,不过一日尔,吴越军容至多不过五万,登时再多一万人,军力大
幅提升,列强是以不敢轻犯吴越。
丽水派则以秦观药为首,派众仅百人,然秦观药用毒出神入化,当年
派助周主攻打常州,以一人之力,夜里探访敌营,毒杀常州守军三千人,
一夕之间,声名远播。以这两派之名,竟能怯得列国退步,可见其实力超
卓。
武苑学子对广非庆的大名多有仰慕,听曾羁笃一说,纷纷脸现钦慕之
色。
谭青见此,怒道:“愣在那做什么!这人若是广非庆,更是要拿下!
他与白贼师出同门,拿下他就好等白贼自己送上门来!”忽然心头一震,
一双鹰眼冷冷地寻广非庆望来,道:“你叫那人做四弟?”忽然转身,奔
至屋后,四处查看,然而大石之后空空如也,却还有什么人?不由又气又
恼,回到场中,见广非庆大笑之声不绝于耳,浑厚内力随声而发,几名苑
生已支持不住,纷纷退倒,只留王、史、曾三人兀自抵受得住。
谭青怒火中烧,拔剑加入战局,朝他喝道:“白贼哪去了?”
广非庆戛然止笑,道:“他爱上哪就上哪,关我甚事?”顿了顿,道
:“他既逃了走,妳等再也难追,我这处却还没分出胜负,快快出剑吧。
”谭青见苑生全受力音所扰,无法列阵,忿道:“我不信四名武苑士联手
,还敌不过一个老贼!”说罢抖剑进击,其余三人见师姐出手,亦不复犹
豫,纷纷往广非庆攻来。
广非庆一看谭青等使的乃是少林剑法,道:“我这少林师兄若打不过
你等,也不必在江湖上混了!”一支达摩杖舞出大花,呼隆隆风声响处,
已经与四人交上手。
钟黎因听说白川远逃走,亦已奔过屋子探看,果然石后空荡荡的,只
留下一袭棉被与灯盏,不禁担忧,正想去寻,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心
想:‘前辈为了救我们,身陷强敌之中,我岂能放下他不管?’
犹豫间,那边广非庆声音传来:“乖女儿,我这里应付得住,妳找妳
四师叔去罢!”
钟黎因闻声,心想:‘前辈的武功卓绝,又留有一手投镖本事,即便
不胜,也大可全身而退,的确不必太过操心。’于是朗声道:“前辈,那
我去了!”便往山石间捡一条小径而去。
这些小径本来不是人走出的,乃是积雪填满石间缝隙而成的平坦空间
,看起来便似蜿蜒小道一般。钟黎因心想武苑的人堵住了屋前山道,既没
发现白川远身影,他必定寻这些小径离开了,于是细细查看,果见一条焦
木后积雪异常密实,上面更有几道痕迹,估计便是白川远用来掩饰脚印,
以枯枝扫过的,当下心头大振,往小径走了下去。
谭青这处暗想:‘广非庆武功高强,我们四人顶多打得平手,自然拿
他不下,莫叫他缠在此处,却放走白川远和那姑娘。’口里发出祕语,与
另外三人互通声息,说得什么广非庆是一个字也不懂。
不一会,谭青转身点足跃开,广非庆看出她往屋后追去,于是一个“
豹子回头”大回身递出一杖,往她背后推到。谭青点足跳起,使出少林五
堂剑“猿猴亮剑”一式,剑走后背,往上划开,挡下这杖,立时转过半身
,长剑前刺之时,发声一喝,身子已然向后跃开。
广非庆追上一步,颈后风声随到,不得不回杖挡开,着眼之时,只见
三人分使三套少林剑法,正要攻到。
王良玉一招少林青龙剑“青龙吐珠”式,刺往自己顶上而来,史永春
一招少林搜风剑“龙潜东海”,左指剑诀正往“坛中穴”戳来,右手剑锋
随后而至,刺往喉间。曾羁笃使出少林火龙剑“火龙探珠”一式,专挑脚
筋而来。
三人分往上中下三路进攻,在此间不容发、混斗无章之际,竟能同时
整齐攻到,广非庆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横杖护身,向后跳开。岂料谭青并
未完全退去,算准广非庆惊愕之余,定不敢强行应付,老早等在一旁,待
他一闪身,立刻举剑扫来。
谭青方才祕语传讯,即与三人套招计策,心想不是擒住广非庆,便是
拖住他,也好去拿钟黎因,只道此计唯有胜算,正自洋洋得意,却见广非
庆险地里发足一蹬,纵身而上,点足间,已然采过王良玉肩头。
王良玉空举长剑在手,胡乱挥舞,广非庆轻功高超,却哪里挥得到他
半点?只听得王良玉“哎哟”一声,胳膊应声脱落,长剑落地,身子登时
委顿左倾。
左首史曾两人见同伴倒下,原来攻往下首的两柄剑就要切上,不禁矍
然失色,手忙脚乱想将剑舞开,无奈套招不全,只套得方才一招,接下来
再无配套,两人胡乱舞剑,好不容易闪在一边,竟又打在一块,推回半吋
,就这么两剑铿的一声,复随一声惨叫,王良玉已然被削掉两只手指。
此下变起仓促,直看得一旁苑生眼花撩乱,回神时,王良玉已按住左
手掌,哇哇乱叫,掌上还不住流血。史曾两师兄面面相觑,神色又是愧疚
,又是自责。
谭青见师弟失了双指,当下也愣住了,忘了去追钟黎因。回过神来,
广非庆已然跃过头顶,挡在屋上,一双眼冷冷望来,森然道:“看在同师
少林的份上,今日暂且饶你不死,下次…嘿嘿,只怕要削掉你那颗獐头。
”
王良玉呆了一呆,忙扑地跪下,连连叩头,颤声道:“多谢前辈不杀
之恩,多谢前辈不杀之恩。”
谭史曾三人细想一会,终于明白:方才广非庆出劲踩落,只消偏得一
偏,王良玉体格瘦小,必然承受不住,到时候整个身子着力急倒,史曾两
人收剑再快也来不及,多半已将他砍成两半。王良玉此刻断了胳膊,只因
广非庆特意将力道全卸在那条胳膊上,好化去大半左倾之势,否则他此时
不只伤了胳膊失了两指,却是一命呜呼了。
曾羁笃明白了原委,当即垂剑抱手,向广非庆道:“多谢广前辈不杀
之恩。我等方才多有得罪,晚生在此赔礼了。”广非庆将达摩杖插回身后
,道:“好说。这达摩杖只出一招,便足对付你武苑四套少林剑法,你等
功夫太弱,我胜之不武,也不好伤人性命。”曾羁笃垂首道:“前辈教训
的是。”
谭青道:“曾师弟,你怎地跟这种人客气起来了?这个少林逃僧,当
年犯了色戒,夜遁逃出,而今却仗着一手少林达摩杖在江湖胡作非为,他
人要看你这样招呼他,只怕也说起武苑的闲话来了!”
广非庆面如死灰,双目冷然,沉声道:“姓谭的,我广非庆今日便是
不使这少林达摩杖,也能轻取妳性命,妳可想试试?”
九、取针
钟黎因沿石间小径弯弯折折走了下去,离破屋已远。她翻身上崖,甫
一立定,只见顶上空空如也,竟没半个人影。往前方走去,忽见地上并著
两双脚印,不禁一愕:‘难道白大侠被人劫走了?’连忙跟着脚印找去。
钟黎因原道这山崖四面陡峭,循脚印走去,却是一面缓坡,愈走愈奇
:‘是了,我平常只走山阳步道,却从不知山后竟别有洞天…’极目望去
,只见前方山峦叠起,一片白雪皑皑往前展开,景色壮丽慑人。她见此苍
茫大地,心里又是赞叹又是担心,只怕白川远真落入奸人手中,在此千山
万壑之中,如何能轻易寻得踪影?
又走了一会,地上脚印竟变成四骑马蹄印,人足不敌马脚,钟黎因大
喊不妙,疾发轻功追去。追过两个山头,远远看见前方树下绑着四匹骏马
,其中一马通体漆黑,毛色乌亮,全无杂色;另一棕马体态俊美,立姿轩
昂,马颈下有个毛色雪白的圆点;又一马毛如金丝,在雪地里透著逼目光
彩;另一匹却是当日白川远所骑灰斑白马,此时隐于雪地里,倒似在雪中
画了幅泼墨山水般。
钟黎因自小与马为伍,却从未见过如是好马,不由大为惊叹。
那灰斑白马早先随白川远到了寒极派,一直被拴在派内马厩中,却不
知为何到了这里。钟黎因心中纳罕,悄悄走近,躲在一旁乱石之后探看。
只见一旁树下两人一坐一卧,卧者竟是白川远。坐着那人是名中年男
子,头绑方巾,面貌俊秀,一副书生模样,正自闭目养神。
只听白川远问那书生道:“三哥,师父答应让你们来了?”男子闻言
,微微睁眼,道:“武苑这些日子的作为,师父都知道了,基于江湖道义
,让我们上武苑查明真相,未想遇着官兵追赶白贼的消息,这才一路跟到
了寒极山。”
白川远望了眼那灰斑白马,道:“渲羽怎地在这?”
那书生道:“你二哥贪玩,早一步潜入寒极派打听消息,见渲羽在马
厩之中,便取了回来。”白川远喜道:“二哥也来啦?”书生点头道:“
师父说这些日子江湖不大平静,要二哥一同前来,路上多多提防。”白川
远大吁口气,笑道:“路上有二哥作伴,倒也不会无聊。”此话一出,两
人低声同笑。
书生问道:“你身上的毒是怎么回事?”白川远呆了半晌,笑道:“
都怪我路上不正经,爱跟女子嘻闹,人家被我闹得不开心,就给我一记毒
药啦。”男子微一皱眉,将信将疑道:“方才探你脉搏…可不是普通的毒
物啊,你做了甚事教人家如此愤恨,竟下这样的重手?”白川远笑着不答
。
正说时,远方传来踏雪之声,一人缓步走来。钟黎因仔细一瞧,是个
满脸虬髯卷须的粗身男子。只见他走路颠颠斜斜,时而俯首低语,时而回
头望着来路,一副失心吊胆的模样。
白川远喜道:“是二哥!”
那卷胡子大汉喃喃之声渐近,见着四马,走上前去,各自拍了几下马
身,拉嗓唱道:“黑红金白四宝宝,见着同伴心情好。”白川远笑道:“
飞墨、绛云、金骢和渲羽这四马颇有傲气,若听懂你喊牠们什么,看牠们
给不给你一脚。”
正说时,那叫绛云的棕马忽然嘶声长叫,马尾一甩,后脚一抬,竟尔
真往那粗汉踢去。那粗汉大呼一声,忙闪了开,叫道:“我的红宝宝,你
想谋杀亲夫哪?”一个不稳,摔倒在地。另外二人见此,纷纷笑出声来。
那人拍了拍身上雪团,起身走来,见到白川远,“咦”了一声,道:
“四弟成了神仙啦,从哪里冒出来的?”
白川远笑道:“三哥带我上崖的…”想到什么,问道:“大哥一人不
知能否应敌…”书生道:“大哥武功要对付崖下那群人,再简单不过。所
以拖这么久,多半还玩得不够尽兴。”白川远遥望前方,微微一笑。
书生对那大汉道:“二哥,你瞧瞧四弟伤势,该如何医治才好?”那
人走上来,坐在白川远身旁,又是掀他眼皮,又是拉他舌头,揉了几处穴
位,摇了摇头,便一语不发呆呆坐着。书生道:“二哥不语,那是不知了
?”那人转动炯炯大眼,唱道:“言无不知,不言,就不知啦。”
钟黎因听闻此话,心中一凛:‘难道这人…便是“言无不知客”干宗
济?传言干宗济形象疯颠,这人倒真有点像他。’
钟黎因料的不错,这人便是干宗济。这干宗济形象猥琐疯颠,一身好
武艺深藏不说,还时有慧语卓见,人称“疯诸葛”。早先在天鸠派担任军
师,替吴越立下许多汗马功劳,乃大智若愚之贤能,江湖上有些人将他瞧
得小了,总要吃他的苦头。
只听干宗济干笑几声,道:“我不言,我不知,她知晓,她便道。”
说著举手指向钟黎因来。钟黎因大惊,脸上一羞,从石后走出。那书生男
子见着她,脸色自若,并无惊讶之色,看来早知她在石后。
书生对干宗济道:“姑娘是寒极派钟掌门的掌上明珠。”原来他方才
也在崖上,听见广非庆与钟黎因的玩笑之语,得知她便是钟不合的女儿。
干宗济点头笑道:“我知道啦,大家都有宝,我有红宝,钟不合有千
金宝。”钟黎因展颜一笑。
白川远笑道:“黎因师妹,这宝贝师兄是我二哥干宗济,人称‘言无
不知客’。”指了指身旁那书生,道:“这位是我三哥,不肖还肖生,段
相如。”钟黎因愣了一愣,忙躬身道:“钟黎因见过两位前辈。”
那叫段相如的,人称“不肖还肖生”,幼时立志讨文科状元,后来醉
心武艺,到过武苑学艺,之后不知为何离开武苑,曾削发遁入空门,不过
一忽儿,又回归俗世,待仗义行侠的名声传开后,竟又销声匿迹,一生可
谓几度浮沉。
钟黎因听闻两人名讳,全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传奇人物,更不料俱是
白川远的师兄,心想:‘他们师父一定是更加厉害的前辈,才敎得出吴越
天鸠、言无不知客、不肖还肖生和神貂百变手这样四名英雄好汉。’当下
敬佩非常,愣愣悠悠地望着白川远出神。
段相如道:“钟姑娘方才伤了右臂,二哥可否替她瞧瞧?”干宗济道
:“好好好,我来瞧。”才说罢,出手疾如电闪,钟黎因右臂穴道已被封
住。只见他满脸笑意,问道:“千金宝,妳痛吗?”钟黎因右手全无知觉
,道:“不痛。”
干宗济道:“千金宝不痛,好极啦!”说著掏出一只小木盒,掀开了
,里头铺着一块红布,枕着几支银针银夹。干宗济取出最小那支银夹,在
空中晃了一晃,雪地里白光耀眼,银夹颇细,几乎难以看见。
钟黎因忽想起伤处隐密,要取出暗器,需得撩起衣袖不可,她一个女
儿家,如何肯在男子面前露出臂膀?正想出声制止,干宗济已将银夹搭在
她脉门之上,好似探究脉象。过了片刻,朗声唱道:“武苑打穴到侠白,
我用银夹取出来。”竟然单就银夹探脉,便探知经脉于侠白穴缺伤受滞。
钟黎因道:“前辈神功妙法,晚辈佩服不已。只是,晚辈…”话未说
完,段相如已道:“钟姑娘请放心,我二哥既可隔物把脉,岂不能隔衣取
针?”钟黎因愣了愣,心想或有道理,便道:“那就有劳前辈了。”
干宗济人壮体粗,手掌奇大,此时按住那只银夹,运指间却是细腻无
比。只见他俯首至钟黎因的侠白穴前,银夹在空中胡乱比划一阵,时而皱
眉,时而咧嘴笑,直瞧得钟黎因心惊胆跳,只怕他一时大意,非但取不出
暗器,反倒捅出另一个窟窿来。
尚自担忧之际,干宗济陡然一声喝出,出手探到,旋即复回。
众人还未回神,已听他喊道:“针取出来啦!”钟黎因一惊,往他手
中看去,果见银夹上挟著一支血针,衬著雪景,十分注目。干宗济见此针
,竟神色惊喜,叫道:“银针有毒!银针有毒!”跑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