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偷听
钟黎因正要再说,忽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忙走到门前,掩身门后窥
探。
只见天光已开,夜半里下的一场雪已然消融,山道弯角处冒出一个黑
点上下晃动而来,而后更多黑点冒出,过不多时,黑点占据山道,仔细一
瞧,是一群人骑马而来,两两一对,约有十来人。其中一人发现山坳处的
破屋,举手指来,对众人喊道:“前方有屋舍,咱们在那歇歇!”众人纷
纷答应。
钟黎因回头道:“爹少与人交,不知来的是什么人?”又看了一会,
众人形象渐明,带头的四人身着白氅,竟是四名武苑士,其后众人身着花
氅,想是苑生来着。心中喊惨,回到床边,急道:“不好,武苑找到此处
了!”白川远见她甚急,道:“无妨,把我交出去…免得他们在贵派生事
…”
钟黎因眉头紧锁,道:“怎样都不能交你出去!”正说话时,已然将
他扶起,架在背侧。白川远身形壮硕,钟黎因纤细身躯如何轻易搬动?只
见她甫一立稳,已然气息纷乱,吐纳连连,白川远毫无力气,垂首在她耳
畔,发丝阵阵幽香传来,不觉得又心中一紧。
钟黎因紧急之中,未思及男女之防,温言提醒:“我待会搬动你,定
会弄到痛处,你…你忍忍…”白川远“嗯”了一声。钟黎因使力撑起他半
边身子,往前走了一步,却听耳边传来白川远长声呻吟,听出他难受至极
,然而马蹄声渐响,再不能耽搁,心一横,颤声道:“再忍忍…”白川远
大喘几声,又嗯了一声。
钟黎因将他撑起,唯恐久拖久痛,这次走出五六步。白川远咬牙撑过
前面几步,到得将停几步,已然难忍,于喉间低声吼出,只见他面如槁木
,毫无血色,双唇冷颤,嘴边冒出一行鲜血,钟黎因瞥眼望他,暗暗冒出
两行泪,却是强作镇定,没哭出声。
白川远低声道:“我…只怕不行了…”说著竟笑出,鲜血更多流出。
钟黎因颤抖身子,道:“你还笑?谁说不行!”生出一计,道了声“失礼
了”,将白川远置于地上,握住他双脚,拖地而行。如此一来,果然好施
力,咬牙一拖,将他拖出后门,藏于大石之后,又返回屋中取出棉被、油
灯,隐藏前踪,这才回到白川远身旁,一同伏身于大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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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马蹄声缓缓而来,停在屋前,众人纷纷下马,互相交谈。
有人打开木门,走进屋内,对外道:“看这屋子,歇脚休息倒是可以。”
众人闻言,鱼贯而入。屋子本就老旧,一下涌入十余人,传来木板嘎吱磨
合之声。钟黎因由窗子开缝偷偷窥看,只见四名武苑士沿榻而坐,坐姿端
正,其余众人却仍站立,想来那四人便是领头的。
果听四人中有人说道:“咱们走了三个月,总算到了寒极山,却不知
能否找到那白贼?”声音颇为粗哑深沉,观其体魄,也如其声粗犷。另一
名面貌清秀的武苑士转头对他轻蔑一笑,道:“这次出来,也非只为了白
川远…”语调阴阳怪气,一身男人装束,却是女人的声音。
她身旁一矮小男子望了望众人,对那女子道:“师兄不如向兄弟们明
说了,若非为了白川远,为何咱们追了这许久?”女子道:“路上不与你
们说清,只怕你们多嘴,走漏了风声…”一双利眼扫过众人之面,低声道
:“白川远是什么货色?用得着我们武苑四杰出马?”
原来那榻上四人,便是武苑的四大武苑士,人称武苑四杰,各有专才
。为首的女子名叫谭青,于四人中辈分最高,矮小男子名叫王良玉,与谭
青嫡出同师,皆拜苑公薛荷为徒,学得一手投接暗器的本领。粗壮男子史
永春与另一沉默男子曾羁笃,前者使拳,后者练掌,内力深湛,功夫实不
在另外二人之下,只因各人师父辈分有别,因而听命于谭青。
武苑难得履涉江湖,四杰之名只曾听闻,英雄事蹟倒是没有一件,早
有人说是武苑自家关起门来自美之言,钟黎因一听四人名号,心想:‘你
们自称中原正派,说话这等神气。白大侠是何许人物,竟叫你们这群脓包
瞧不起,若非我…我错伤他,他这会定要出声教训你们,休教你嘴皮子占
了便宜!’回首看了眼白川远,只见他眼神蒙眬,双眼微张望向远方,唇
角含笑,似乎也听见了屋中谈话。
只听谭青接着说道:“白贼上个月干的那些个案子,你们是知道的…
”王良玉道:“偷秘笈?”谭青点了点头。史永春道:“什么秘笈这样要
紧?”谭青忽然推窗而出,往两人藏匿的大石处看来。钟黎因早有防备,
好生惊险躲了开。
谭青左顾右看了一会,这才放心,回到座位,低声道:“薛公好生计
较取来崆峒派的秘笈,一下又落到江湖手中,要让皇上知道了,如何得了
?”又道:“只是…你们听好啦,此次上寒极山,看是为了那崆峒派的秘
笈,实则为了寒极派的回天剑谱…”
史永春惊道:“回天剑谱?世上真有那样的东西?”谭青笑着点点头
,好似她已得着剑谱一般。钟黎因更是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回天剑谱,她
身为掌门之女,却是从来没听过。
只听谭青又道:“钟不合的千金,这回帮了咱们大忙。若非她拦住白
川远,将白川远带到寒极山,咱们还真想不出什么借口攻上山来…”说著
兀自冷笑起来。白川远听了谭青所言,知道自己成了武苑攻打寒极派的藉
口,不由心中激动,咳出声来。
钟黎因连忙回身按住他的口,已然不及。只听曾羁笃低声喝道:“屋
后有人!”说罢拔剑站起,挑起窗框,左右见无人埋伏,跳将出去。原来
他一路无语,其实兀自细耳聆听、观察动静,听见白川远出声,是以第一
冲出。他飞身跃起,早已将下方看得清楚,随即挺剑往钟黎因攻下。
钟黎因也好生灵巧,方听他拔剑之声,便知他要动手,右手赶紧往腰
间一摸,抽出两把兵器,丢出一把给左手,锵锵两声在身前打了个响,抬
手准备接招。曾羁笃长剑抖动,舞剑若鞭,分打双头而来。钟黎因长年骑
马,长鞭攻防再熟悉不过,知道一招“花开富贵”可反锁软鞭,非叫皮鞭
乱绽,纵是如厮长剑,也定给两支匕首缠夹离手才是。于是反应中事,双
匕不顾两旁,反而一上一下如浪卷来。
曾羁笃却也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看那双匕首伶俐至极,知道对手不
弱,虽是名女子,也不轻易小觑。双匕正要锁上之时,剑身忽地陡转,一
招“回头是岸”翻剑圈回,钟黎因非但没能沾得半点,双匕甚至差点被他
带出,只觉虎口隐隐生痛。
在这往来之间,屋里众人皆已持剑冲出。史永春当先道:“地上躺着
人!”远远看见白川远躺在地下。
钟黎因见史永春举剑往白川远而去,大呼一声,挥匕挪步,护在白川
远跟前。史永春知道她功夫不弱,不敢大意,未待落足,便即翻身闪往一
旁,落于石上。
谭青瞇起双眼,冷冷地道:“尔等是何人?为何偷听我等说话?”钟
黎因适才听众人交谈,心知武苑冲着白川远与寒极派而来,自然不愿明说
,哼了一声,瞥过头去,心想好在白川远中毒后脸色惨白难辨,当下又是
虚委在地,英姿灵气全无,可真判若两人,即便你武苑有官府的犯册在手
,一时间也瞧不出他便是叱吒秦地的大英雄。如此一想,胆子倒壮了几许
。
谭青怒道:“好个没有礼貌的家伙!”说著翘起一口银剑,好似便要
出招,但左手悄悄探入怀中,立时刷刷两记风响,已然抛出两枚暗器,分
往白川远与钟黎因而去。
钟黎因不意有诈,右手横起,守在胸前,骤然听见空中风声,心喊不
妙,看得一枚暗器往白川远走,也顾不得另外一枚,左手匕首连忙射出,
堪堪打掉暗器,应声落地。心里才呼好险,忽听得噗一声,另一枚暗器未
及挡格,射入右肩。
钟黎因哀呼出声,右手吃痛,无法使力,连忙左手接过仅剩匕首,依
旧守在白川远前头。谭青见出手即中,不由得意,哈哈大笑。
五、双匕
钟黎因肩上给一支银针扎近寸余,虽不致命,但依旧疼得紧。心想这
偷手的把戏也太不正大光明,稍微喘过气,不由忿道:“武苑来这里耍猴
儿戏,可耍得开心吗?”
谭青道:“妳说什么?”羁笃连忙在她耳边说了几下细语,果见她缓
了缓气,冷冷问道:“妳使双匕…是寒极派的人?”钟黎因不愿答话,白
了她一眼。谭青仍旧问道:“钟不合可是你师父?”
钟黎因虽没见过什么江湖世面,寻常拜会倒也有过几次,平日人家提
起父亲,客气的总是加个大侠,再不也是称作先生前辈,今见她直提名讳
,心里大不是滋味,忿道:“钟不合也是你叫得?”谭青冷笑道:“钟不
合窝藏逃犯,难道我还叫他一声前辈不成?”
钟黎因道:“什么逃犯?”谭青道:“白川远这朝廷追捕的大盗,最
后一刻与钟不合的女儿动手,时至今日,未有踪迹,寒极派插手这事,再
明白不过。今日我等便是来押白川远回京的。识相点,早些让你师父交人
,朝廷这里,我尚可替你们美言几句。”
钟黎因听到美言几句几字,终于呸一声,左手抖刃道:“美妳个狗屁
!武苑人人都是狗熊不成?这么多人捉一个白貂捉不到,竟推说是寒极派
拿了人!喔,我懂了,你们这群人办事不力,把人给追丢了,不敢回去交
差,只好推说是寒极派把人劫走,好让你们师父不怪罪你们是吧?寒极派
真冤,替你们这群没出息的狗熊背了黑锅!”
钟黎因嘴上说的凌厉,不由举起右手助骂,却忘了膀上创口,这一举
,伤处吃痛,呼出声来。她生性好胜不屈,惊觉不该示弱,又硬生生把声
音吞下,余音喊在喉间,闷地一声。
白川远听得她怒陈武苑不是,早已是大笑在心头,再听她那声闷哼,
饶是周身苦痛,笑意也再难克制,轻声笑了出来。钟黎因听白川远一笑,
心道:‘好啊,我帮着你,你却同武苑的人一同笑我。’
谭青早看见地上躺着人,心想他方才没能出手帮这女子,可能受了伤
,因此没去理会。这会听他笑出声来,防备心起,斜眼朝他望去。谭青一
双细眼猜忌望来,钟黎因心头一惊,忙瞥眼啐道:“你个坏师兄,病重这
些天,若非我照料你,你早不成了,这会却帮着外人笑我,看我回去跟不
跟师父告状!”
白川远稍稍瞧见了那张含怒带羞的脸,心想:‘这话是明来帮我,暗
里责我。师父说我不正经,如何都爱笑,这会笑来,还真笑错时机了…’
谭青面有疑色,问道:“妳师兄患的是什么病?”钟黎因道:“他生
什么病妳也管得?这些天大雪下一阵歇一阵,穿的少了自然就得生病,不
信妳脱下外衣试试。”看出谭青是女流之辈,量她不敢褪去外衣,借此讥
笑几句。
谭青见身旁几名苑生窃笑,这才恍然大悟,当即怒气上冲,正要发作
,忽听地上躺着那人哼哼笑了两声出来,斜眼望去,只见白川远摇摇晃晃
支起身子。
钟黎因大吃一惊,低声道:“你做什么?”白川远含笑不答,又抬身
些许,似要坐起。过了一会,终于坐定,才道:“好师妹,妳…妳怎地又
乱说话啦?”钟黎因奇道:“我乱说什么了?”
白川远闷笑几声,喘道:“妳要这位姊姊…脱下外衣…这哪行…”不
等她回话,续道:“她要是真…真的脱了外衣…”忽咳了几咳,才道:“
这…这能…能看吗?”猛然胸怀豪气,大笑起来,期间几度岔气,久久难
止。
谭青忍无可忍,手中长剑一翻,急纵而出,转眼已经跃下大石。钟黎
因惊呼一声,护在白川远身前。谭青道:“臭小子,生病了还有力气说废
话,看我怎么教训你!”说著剑走轻伶,两足轻点,绕过钟黎因,斜刺里
往白川远窜去,往他大腿刺下。
钟黎因忙使一记“打地蛇”把剑化开,再使“削剑式”朝她肩上劈去
。谭青持剑上举,一记“小魁星”轻易将匕首架了开,心想钟黎因只剩左
手可用,攻她右侧再好不过,随即顺势在空中挽了个小花,陡然变招,剑
尖左旋,退走两步,忽然大喝一声,单足跳地,长剑向前刺出,刺往钟黎
因右臂,正是一招“飞燕入巢”。
钟黎因知道右手负伤,对手既知弱点,岂有不攻此处之理?心中早有
提防,见谭青剑锋陡变,知道将要换招,早就翻转匕首。此时匕首倒转,
匕柄向前,匕锋向肘。
寒极派以双匕驰名,这招转匕法更是其中精髓,正持善攻,反持善守
,左右两手或可同攻,或可同守,或者一攻一守,双手齐出,总能护得遍
身周全。更妙者,若能练到“攻敌转眼出刃”、“防敌瞬目藏锋”,即便
单用一只匕首,也能快速转易攻防。
寒极派离中原极远,一向少与中原人士交手,谭青只知寒极派双匕精
湛,却不知厉害何处,见钟黎因突然调转匕锋,微微吃惊:‘我这招飞燕
入巢攻她右臂,她不出匕往右档来,反而倒持匕首。少了匕锋格挡,岂非
自寻死路?既然如此,我还跟她客气什么?’正得意,却见钟黎因忽然向
右转圈,一招“小雪卷枯枝”,长发飘起,左匕与肩同高,往右持平转开
,铮一声,火光激发,竟已将剑抵在匕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