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迷途 7 岔道端倪
蜀地秋风之中,北霆门总庄外,司倚真骑驴正往镇上去。
自从上回她奉冷云痴之命,目睹青派别院审问连如金的大事,并旁观黎绍
之受吕长楼引荐、加入青派别院的过程,整理北霆门人名谱的责任便落到她肩
头,别院中的杂事,愈来愈多交办至她的手上。
掌管庶务的大弟子刘冈虽无权过问别院的事务,却悉心教她本事。北霆门
上下终于发现,这个习武资质甚差的南方千金少女,不仅是“一堆会走路的银
钱粮食”,其实是个打理庶务的人才,门主和别院的吕师傅均记住了她的才能
,于是刘冈亦有心栽培她。
没有人知道,连冷门主也被瞒过去:这少女习武资质差,却显露出日常琐
务的才能,全是刻意演绎的。假装刀法进展缓慢,于是别人不会疑心她是武林
人士派来的卧底;特意展现处事的细心乖巧,于是她可有更多机会接近北霆门
与青派别院的核心。没有人会对一个随侍在侧、武艺平庸的管家少女起疑。
这时,她正奉吕长楼之令去镇上请大夫,来给黎绍之师兄瞧身体。
黎绍之加入青派别院,连月以来,准备盟誓仪式和院内职责分派的事儿很
多。青派头子风渺月在蜀宫分不开身,这些便由上任头目吕长楼主持。而新手
立誓效忠青派之前,必先由领袖查察此人的武技和身体质素,身有暗病者是不
准放行的。查察之后,由一位与青派无关的大夫写下一份详细呈报,经证人画
押而送给大头目过目。
“奥支第一”黎绍之,刀艺之精,绝无可疑,只怕已压过青派旧人中所有
好手;然而,他却摄服过连如金暗地散播的诡药。
前次在别院机密议事,邢昭一曾说黎绍之已由大夫看过,并未沾染药瘾,
但那并非正式考察,大夫亦未曾写下呈报,不能作准,于是司倚真便被派去再
请一次大夫。
驴儿翻过了低处山岭,司倚真遥望祥和的镇甸,秀眉蹙著:“奇怪,为甚
么他们叫我去请一位没听过的大夫?”
刚才在别院,她接了邢昭一派下的小令,佩戴在腰,即可不受北霆门弟子
规矩的限制,短暂离庄出行。为谨慎起见,她顺口多问一句:“还是请镇西的
周大夫么?”
周大夫是北霆门人最常延请的大夫,是小镇上医术最高的医师。她听刘冈
说过,别院的人有小病小伤,也是通过刘冈遣人去请。如此,周大夫由北霆门
总庄进入青派别院时,便不会起疑。可以说,周大夫来这座庄子瞧了这么多年
的伤病,还不知道:有时瞧的不是北霆弟子,而是蜀国最狠的一批暗卫和杀手。
不料邢昭一道:“不,正要与妳说知,周大夫生了病,闭门休养,咱们别
上门打扰他。去请镇北的蔡婆子大夫。”
司倚真问:“蔡婆子大夫?是个女子?”心想:“周大夫太过有名,我还
不知道那镇上有别的医师。”
邢昭一道:“不错,她是女流,在地方的名头便不如周大夫响了。但一来
根据北霆门和本院所知,她名头虽不响,医术却是可以的。二来写这份呈报是
秘密之事,不应让请来的大夫知道来龙去脉,只有尽量在镇上就近找人。大夫
居住的地方越远,我们便越难控制,难以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外边对什么人漏了
口风,说起曾给青派的人瞧身子。”
司倚真放慢驴儿步伐,在镇口慢慢停了下来,眼前一个三岔路口。她没有
多作犹豫,便拉驴转上了去镇西的那条道。
她知道镇西周大夫住在何地,可不曾亲身去过。她向刘冈学习管事以来,
曾整理过门人诊病治伤的纪录,周大夫的住址很有用处,她过目不忘,记得很
清晰。数着小街曲,来到第四条横街拐入,再数到第六株槐树,停在一幢黑墙
屋前。屋虽不大,却算得雅致。“唔,周大夫为北霆门和别院看了这么多年的
病,诊金也不会拿得太少。”
她在门板扣了三响,即有一个男仆出来应门。他看见司倚真的北霆门玄袍
,弯腰道:“是北霆门的尊客呀,不巧,我家主人有事外出啦。”
司倚真心中一怔,问道:“可说去哪里?什么时分回来?”
男仆道:“主人没说去哪里,只说戌末亥初前回来,这还有大半天呢。”
说话之间,不禁偷瞧司倚真秀丽得出奇的相貌,又惧怕北霆门,司倚真一望他
,忙低下头。
司倚真疑窦骤启,心想:“生病闭门休养,怎能在外面顶着秋露、走到深
夜?他病好了?不会的,病要是好了,别院一定知晓,不会让我去请镇北的蔡
婆子。难道别院所知的消息是假的、周大夫别有隐秘?怎么正好在这时机让我
碰上?”
这件事若说并无怪异,也说得过去。别院不是西旌赤派,消息之网并不严
密,何况一个小镇大夫是病了还是好了,何劳青派高手日夜打听?但不知怎地
,司倚真就是觉到事情隐隐不对,暗忖:“我总觉得,不是周大夫、便是蔡大
夫有问题。是我多心么?”便问:“周大夫出门时,可还交待了什么?有没有
——嗯,他近日常这样外出么?”她本想问“有没有异状”,但那样太著痕迹
,便改口旁敲侧击。
男仆见司倚真面色阴晴不定,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是急症?贵庄和我
家主人可有约诊?唉,主人没说起和人有约,但愿别耽误了侠士们身子才好呀
。”北霆门是地方一霸,他家主人更是多年受北霆门帮衬,这小镇上谁都好得
罪,北霆门千万开罪不起。
司倚真故意板起了脸,道:“我只问你:他交待了什么、近日是否经常外
出?”以她乐意与各色人等亲近的性子,要她对下人摆架子,可有点违心,但
眼前若不摆出豪门大派的凶相,不知还要跟那多口的仆人缠夹多久。
果然那男仆更惶恐了:“是,是!主人什么也没多交待,他近日是常外出
的。”
司倚真追问:“是不是常常一去半天、深夜方归?”
男仆道:“不错。总揣著医箱,但箱子份量却……嗯,那也不算什么事。
”说到这里住了口。
司倚真装着凶霸样,道:“你别吞吞吐吐,有话说话!”
男仆惊道:“是是,女侠,我说。主人出诊我见得多了,医箱都是很沉的
。但近日主人带出去的箱子,却轻了很多。但说他不是出诊罢,提着箱子去那
么长时间,还能干什么?”
司倚真心想:“倘若周大夫有事欺瞒青派,我职责在身,确然必须替他们
问出来。这可不是我好管闲事哪。”仍沉着脸道:“你有没有见着医箱里的物
什家生被留在宅子里?”
男仆道:“这,医术小人不懂,更不敢乱动主人的物事。主人是不是将医
箱挪空了,小人不知啊。”越想越懊悔,忙又道:“也说不定…主人近来身子
硬朗,提着满满的医箱,却不显沉,也是有的。女侠,你可千万别疑心我家主
人,是我胡说八道。”
司倚真见问不出什么了,正要离去,陡然一阵警觉:“这位大哥如此多口
,等周大夫回来,他多半会向家主提及:有一个北霆门弟子曾上门询问。这样
青派别院便会知道我不安份,叫我去镇北,我却来了镇西。”但事已做出,难
保男仆不会说出去,怎生是好?“有了!没法子,只有一赌。”
她本是个大胆的姑娘,这刻进退两难,索性冒险,便故意粗声道:“你答
得还可以,是个精乖的。”
男仆一愣:“女侠说什么?”
司倚真哼道:“坦白跟你说罢!我刚刚是试你来了,周大夫是咱们请过去
的,办的是北霆门的秘密事儿,所以让他提着医箱装个样子。你不敢窥探主人
私隐,总算知道规矩。”
男仆恍然大悟,连连行礼:“多谢女侠。”
司倚真补上几句威胁:“但你这多口多舌的毛病,可得好好改改。我今日
登门,是办北霆门的事,查一查府上有没有走漏风声。能不能多嘴,你自己知
道。”男仆吓了一跳,又“是是”连声。
司倚真大步牵驴而去,一边暗笑:“多亏了我平时观察北霆门衍支弟子在
外边称小霸王的模样,又学了矿场阿叔粗里粗气的声口,否则,叫我做这‘女
侠’,也做不来。”北霆门的奥支弟子相当自重,较少骚扰百姓。反而是刀法
较低的衍支弟子,有不少是她这般凭家世而入门者,良莠不齐,穿上了北霆玄
袍,少不免狐假虎威。
接着来到镇北蔡婆子家,只见屋子甚小,围篱内的地也是狭仄卑湿。司倚
真更加大疑:“虽说这位大夫名声不响,诊金所得必少,但也太过清贫了,医
术当真好么?镇上并不是没有别的大夫,别院的人如何偏要请这么差的医师?”
出来应门的果真是位妇人,便是那位蔡大夫,她家清苦得连一个奴仆也买
不起。她年纪不过四十开外,比司倚真的师父大不了多少,但面容憔悴,老态
尽显,也无怪得别人叫她婆子了。归途上,司倚真与她同乘一驴,还将她揽坐
在自己身前,生怕她摇摇晃晃地摔下驴背。
“这医师连自己的身子都调理不好,怎能为黎绍之瞧身体、开立问诊呈报
?”
回入别院,司倚真将蔡婆子送到大堂,便应缴回小令牌,回去北霆门练武
或者打扫。她解下令牌,却不即递给邢昭一,问:“蔡大夫黄昏出庄,仍让我
送客么?”
邢昭一道:“妳瞧蔡大夫那身子骨,不能让她当日折腾来回,明早再送,
今夜让她留宿客房。”
司倚真心说:“原来你也知道蔡大夫身子不行,还请她来看诊。”仍不归
还小令,说道:“师父命我整理历代门人及别院的名谱,里面杂琐的小节很多
,我还没弄明白,一直搁在别院书房,拖了个多月,师父要骂我了呢。”
邢昭一道:“妳想说什么?”
“那名谱中记载有十分机密的事情,不宜携来携去,”司倚真假作为难,
“可是我又必须克日完成,师父前天就问起了,我却还拖了两天。这……”
她作出小姑娘的怯生生样,偷一抬眼,正遇上邢昭一冷电似的目光,心中
微微一凛:“此人身中药瘾,那天审连如金,他鼻水直流,好不难堪,总不似
西旌青派的资深杀手。可是当他不犯药瘾的时候,这眼光也并不逊于‘登危崖
刀’吕长楼太多呢。我在这些人面前弄鬼,必不可因他们有病而掉以轻心。”
只听邢昭一轻轻哼了一声,“妳想留宿别院,不是不行,北霆弟子在这里
很受敬重,无分奥支与衍支,只要冷门主准许,妳想怎么都行。上回妳奉有冷
门主之令,可在正厅后方过宿,今回可不成了。妳且宿在蔡大夫隔壁客房,我
派人跟妳说晚上的规矩,总之记住一句:切勿乱走。”
司倚真大喜,面上顺其自然地显露喜色,这并毋须伪装:“多谢邢师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