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泼沙 4 椎心真相
庄主既说了“南霄门的妘娘子”,又说了“北霆门外”,那么是千真万确
地知道自己身世了。康浩陵说不出话,仿佛自己慢慢地退回到那个依附母亲身
边的小男孩,有一个身着粗布衣袍、面貌满是泥污、如今已知是为了掩饰身份
而乔装的叔叔,正这般和蔼地俯望自己。
不对,那叔叔可比眼前人年轻得多呀?是了,那是十六年前,当时他喊“
叔叔”的人,不过二十出头岁数……就像梦里的爹娘,不也是少年夫妻——
“南霄门的妘娘子,妘娘子——”听见母亲的姓氏被单独称呼,冠上“南
霄门”,他脑门微微发出闷响幻觉。一霎时,母亲与师父的血缘,再不容自己
逃避……
远远地,黎绍之夜祭父亲时所说那句“南霄门主的大舅子”,又从火冢场
传到了脑中!
师父是舅舅!是我舅舅啊。
江璟声调庄严,道:“那时令尊,唔,令尊已迳往北霆门去了。北霆门奥
支刀法第一,我亲眼见了他使列雾刀,果然出色!令尊是天生的武学胚子,否
则以他岁数,再如何苦练,也不能那么早便有如此造诣。”心想:“那是他最
后一次见到爹,我该如何措辞,方能唤起他回忆,又不伤了他心?”
康浩陵语带颤抖,问:“庄主见到我爹爹?”
江璟道:“他当时身有要事,那事又甚是危险。我路见不平,将你母子安
危揽在身上。他与我素昧平生,一句话便信了我,仿佛我二人已当了一辈子的
兄弟,那气概也教我难忘。”
旦夕楼黑牢中的高烧恶梦掠过康浩陵眼前。那胸上有刀伤的男子,此刻想
来,面目却非常模糊。又问:“后来我爹爹…还曾生还与庄主相见么?”
江璟摇了摇头。此事关系司倚真的出身,尚未解开,却不能再说。否则康
浩陵一旦得知,自己亲爹是为了揭发司倚真之父的阴谋而丧生,传功之事登时
破局。江璟生平思虑颇多,此时也不免耍了点小小心计:“待你学好了内功,
再发现此事,纵然对我、对真儿不满,武功也卸不掉了,终究是要去保护大哥
的。”
这“大哥”,自然是李继徽。叛逃多年,他在心中仍是如此称呼旧主,便
如从前与殷衡在他帐下,受他义气照拂一样。
——纵然殷衡说得也许不错,二人与西旌不过是李继徽的棋子,说舍便舍
。然而他宁愿相信,大哥确曾真心对待过下属的。
所以他要将藏有大秘密的黑杉令找到,交还大哥手里;他要冒着被揭穿的
风险传授一个少年人武功,好在乱世里保全大哥的性命,好令这少年成为武林
英杰,让大哥足堪老怀欣慰。
岐王安守凤翔的日子不多了,江璟心知肚明。
当年岐王从凤翔、邠、岐等地起家,逐步往东、西双向并吞,自己替这对
父子测绘了天下山川,分成了许许多多的格栅,将“蛛网”撒在格子般的江山
之上。自己退隐的当口,其实也正是朱梁势力大振、岐王开始丢失领土之际,
从前不放在眼内的晋王、蜀王,一东一西,将朱温与其继位者挤在汴梁,把岐
王又逼回了凤翔老巢,蛛网的线早断了不少。
江璟虽隐居在偏安的楚国,不知蛛网现今如何行事,却也始终设法留心北
方形势变迁。岐王早已失势,大哥征战四方,疲于奔命,城池却一座一座地丢
,凤翔那座专属于大哥的府署,何时会换新主人?
片刻之间,江璟念头飘远,想起一件旧事。
很多年前,李茂贞与一个原本合作的节度使王行瑜反了脸。王行瑜变节向
晋王李克用求和不成,带着家眷亲信出逃。到了州境,首级一夜之间被割下来
,挂上了道旁树梢,最终让蹑在后面的部将得了去。刺客正是西旌遣去惩戒王
行瑜的,这是年方十三的殷衡出道第一件大案。
昨日逼得敌手走投无路的枭雄,今日可能沦为丧家之犬。史事演变,多数
如此,江璟极度害怕李继徽会蹈上那节度使王行瑜的覆辙。是以,放着他在,
如何也要保住大哥的命。因为近身护卫大哥原本是他的职责,是他变节弃职了。
康浩陵不知江璟与义父的过节,听江璟亲口证实黎绍之所说之事,垂头道
:“庄主是在中秋之前见到我爹的?”
江璟点头:“正是在中秋夜。”
康浩陵心中一痛,也就不再去问父亲为何会在北霆门外受伤、又见到江璟
。在他想来,父亲定是遭到同门以叛门罪名攻击,江璟仗义保护妇孺,而父亲
终归返回师门受刑,此后他母子流落异地。这还有什么难猜的?
江璟顿了一顿,道:“我对令尊令堂的志向,亦甚为钦佩。南霄、北霆,
俱是了不起的武学宗派,据我所知,祖上却并没有根本的重大仇怨。刀剑殊途
,又无谓争什么刀法第一、剑法第一,不知为何起衅?百年来无谓折损了多少
好手!令尊令堂知其不可而为之,可惜心愿不偿。小兄弟,我这话冒犯了南霄
门,还请勿罪。”
康浩陵心中雪亮,两派上代是对“旦夕篇”的解读有了岔见,不知怎地分
了家,也不知在旦夕篇之前,刀剑如何同途、甚至是否另有奇门兵刃?只能练
一步是一步。低声道:“两派起衅,其中另有原因。这是门户内变,却暂时不
便禀告庄主。”
江璟道:“无妨。”
司倚真在旁听着,心中有几句推想,又不敢说:“我是八月十六的生日,
今年十六岁。师父是在十六年前的八月十五见到康大哥一家人,探了火冢场,
那时他还没收徒,难道我正在隔日出生?”
“师父为什么要我到北霆门去查察,为什么要我去瞧恒安驿馆这家客店?
岂难道我与康大哥一样,都是北霆门人的后代?难道我是在那客店里降生?”
想着北霆门中与黎绍之年岁相当的中年师兄师姐,怎么也难相信那些人当
中,竟有自己的生身父母在内。倘使父母正在其中,何以她会被师父遥遥带走
?师父又为什么说自己身世善恶难明,他不便评价转述,要自己去查证?
北霆门拜师那日的疑惑又冒上来:自己这个姓,并不是通俗大路姓氏,北
霆门从弟子到杂役,也就只有她姓司。师父冒用假姓,是为了怕西旌之人追查
,可她又不是师父亲女,为什么非要她也跟着冒假姓?是不是自己的姓氏一旦
在北霆门中说出来,便会引来祸端?康大哥的父亲是叛门罪犯,因此北霆门中
向来无人谈论,那么她这个姓氏,是否也是禁忌?
入门之后,曾听师兄们说起,冷云痴十余年来拣徒转趋严格,如若不将一
个人身家查得滴水不漏,断不会收入门下,资质倒成了陪衬。她是靠着师父在
湘西的布置和积累的名望,使得澧州府人士众口均称“范家庄”行善多年,官
府矿务僚吏亦亲口向北霆门派去的人证实,才过了这一关——
为什么冷云痴近十余年才变得如此戒慎?
是不是也在心底恐惧著十多年前结下怨仇的什么人前去报仇?
不知何时,江璟已与康浩陵对答完毕,转过身瞧着她。她迎上师父的眼神
,打了个寒颤,那不是在怕师父,而是怕他那眼睛见过的种种风波。师父的关
爱无庸置疑,许多事师父隐瞒不说,是否担心她知道以后,再不能这么无忧无
虑了?
江璟似乎已察觉她的心思,道:“傻女娃子,想些什么?过来。”
师父语调一如往昔平稳。她听在耳里,又稍觉安心,站近一步,拉住了师
父的衣袖。
江璟道:“妳跟我上去,说说这半年的见闻。康郎且请大厅用茶,傍晚与
咱们一同开膳。你若嫌气闷,四处游玩也行,我遣人做你的向导。”
康浩陵连忙称谢。司倚真应了,与康浩陵飞快交换了一个眼色,均大有依
恋之意。
江璟见了这眼色,再无怀疑,哼一声转身便走,司倚真扯着他袖子跟上。
江璟忽然回头,瞪了紧跟在后的康浩陵一眼,向女徒道:“顺便对我交待交待
,你两个分离这么一时半刻,怎地便难舍难分?”
这话一出,康浩陵慌忙停步。司倚真大羞之下,放开了师父衣袖。
江璟微微冷笑,心想:“天下少年那般多,没想到竟是大哥的义子来追求
我的徒儿,真儿看来也对他有意,我早该料到了,竟要亲眼见到才知,真是愚
蠢!然而他俩上代是那般恨仇牵连,我和大哥又…又闹成了这样,也不能出面
去见南霄门主,这事当真难办。”在司倚真头上轻轻拍了一拍。
司倚真的脸色给拍得更加红了。江璟叫道:“走罢!”一挥衣袖,返身大
步向翻疑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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