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魔途振剑录 197

楼主: D7Inglet (contextualist)   2016-07-05 09:25:34
  第二十八章 种情 1 旷野相依
  
  
  
  这晚,侍桐果真支起了一个小小铁锅,煮了一道素淡的羹汤。殷迟时而见
到仆役打扮之人进帐来与侍桐说话,却也只是些安排行程、曝晒药草的琐事,
实不知侍桐家里是做什么行当,这一群药僮又何以来到天留门的地头。经过日
间的折腾,他气力不支,便静静躺在炕上,裹着薄毯,望着侍桐忙进忙出。
  毡房角落里一根粗大牛油烛,照出她专注温雅神情。那铁锅架在毡房之外
,殷迟望着她侧影,摇摇晃晃坐起身来。他一动,侍桐立时便发觉了:“你要
做什么?”
  殷迟见她那全无机心的眼睛里,彷似在问自己是不是又要捣乱,忍不住笑
了开来。侍桐忸怩道:“笑什么?晚饭就快好了,一会儿我给你拿进来。”
  殷迟笑道:“我想出去,坐在外边吃。”顿了一下,道:“咱们一起坐在
外边吃。”脑中浮起当日在西蜀的小山村,与康浩陵一同接受乡人款待的温馨
情景。
  尽管过去几日殷迟神智不清,侍桐也已知道,这人的主意说出了便不会再
改,拗是拗不过他的。微一犹豫,便搀着他走到帐外。
  殷迟接连多日缠绵病榻,至此才嗅到野外的新鲜气息。这时暮色四合,柴
火上冒着烟的小铁锅渐渐看不分明,只有火焰偶尔映到两人脸上。殷迟指著小
铁锅问:“这样少,两个人怎能吃饱?”
侍桐道:“你先吃,我跟他们一起。”她说的“他们”,自是那几名药僮
,他们在草原上支起自带的小帐棚休息,并没来寄居那牧民家庭的毡房。殷迟
出现以前,毡房只住了侍桐一名女子。这些药僮年龄均在十五上下,对侍桐颇
为顺从。殷迟心想,瞧来侍桐可能还是家里的大丫鬟。
  殷迟摇头道:“妳定是天天都跟他们一道吃,今天破破例,好不好?”
  侍桐微笑拒却:“我是下人,郎君一看便是比我尊贵之人,我怎能和你共
食?”说著在铁锅里轻轻搅动。
  一股米香混著不知名的鲜甜之味扬起,殷迟大吞口水,这才当真活了转来
,心想:“我只道自己的五脏已在劫难中尽数报废,却原来我还懂得闻香、晓
得饥饿。”笑道:“我才是下贱之人呢,妳这身衣服可比我整个人还值钱。”
  侍桐横他一眼,略有责备之意,道:“贵贱之别,又不在于衣服值不值钱
!我的衣服,是我家小娘子爱惜我,硬是要买布裁一套给我,又迫着我换上的
。我不换,她还骂我呢。你虽然并不表露,但我见过的世家郎君千金多,知道
你教养是不差的。”
  殷迟暗自惭愧:“她只见过我杀人骂人,见过我什么教养?想来是她身为
大户人家使婢,主人日常相接也都是地方大族,因而看出我读过几天的书,学
了一些应对进退。”不禁感激起母亲应双缇来。但是旋即强将这念头抹去,只
因一想到无宁门,胸中便一阵闷痛,知道眼下再怎么祥和宁静,自己终究是一
个回不了家的垂死之人。
  他低下头来,在羹汤的热气中眨了两下眼,将那闷痛眨掉了,又抬起头来
:“没那么多说的。我不管,就要妳和我一起吃晚饭。平日…也没什么人陪我
吃饭。”
  他这样摆明了撒赖,侍桐也拿他没辄,虽则此事大违她生平惯例,也只得
犹豫着应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著话,仿佛日间的惊心对峙、前夜的忧伤失控都未
曾发生过。殷迟学会了羹汤中神秘的香味是来自湖底草类,由药僮们在那大湖
底采摘而来,据侍桐说,味道和海藻紫菜十分近似,功效也差相仿佛。才鲜嫩
嫩地摘上来,便被侍桐放进了锅里。
  他轻啜汤头,只觉鲜美如同肉食,草叶留住了湖水里的盐粒,咸、甘、鲜
三味俱全。侍桐另在羹里放了从南方带来的碎米,煮成了便浓稠而饱肚了。
  殷迟从未见过大海,听侍桐说起海草,有些不明所以,随即想起无宁门附
近也有湖泊,含盐量极高,里头也长了些草,却不知道那或者还能吃,大是兴
奋。侍桐忙道:“主人说,有些是有毒的,可不能任意采来吃。”
  殷迟笑道:“妳认得哪些能吃,那妳——”几乎要说“那妳随我回无宁门
去,帮着鉴别”,却又住了口。这才知道,天留门受刑之后,自己已是背负著
何等阴影。
  ——可以说,他此生再不是个清白之身,既中了有形的剧毒,又甩不开敌
人追踪的无形威胁。回不了家是一回事,便连谈笑间提起了家,竟亦这般沉重

  纵然侍桐对他的处境已十分清楚,殷迟亦不愿再提,于是转过话头:“妳
家主人是位大夫么?怎地要你们千里迢迢出来采药?”
  侍桐道:“不是。我是随我家小娘子出来的……”忽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殷迟不解地望着她。侍桐微笑道:“我家主人说,他的医理是少年时有缘
读过些书,如今也只是接着摸索罢了。但既然小娘子要出来,下人须跟着服侍
,主人便命咱们…命咱们四处找找,瞧有什么新鲜的物事,带回去让厨子烹调
。”
  殷迟这才明白,道:“原来贵上喜爱品尝美食。”
  侍桐微笑思索,记起主人的种种言行,道:“我家主人爱吃也就罢了,他
还喜欢亲自下厨。可是他的手艺呀…我家小娘子尝了以后说:‘半道出家,还
欠磨练!’我家主人不服气,更是一门心思要蒐集珍贵食材,多多试验。”
  殷迟笑道:“这样有趣的一家之主,倒也罕有。”
  侍桐道:“是啊。他说有句话他就不乐意听,叫做…嗯,君子,君子什么
厨房的?”
  殷迟道:“君子远庖厨。那是说有德行之人,心地仁慈,不愿意接近宰杀
牲畜的场面,否则不忍心吃下牠们的肉。”
  侍桐拍手道:“对对,主人说他不是君子,宰个把禽兽没什么关系,卷起
袖子便上了。他又爱穿白衣,多漂亮的一身雪白哪,沾了血他也不在意。他说
一定要自己宰,才知道怎么调制那割下来的肉么。他还说他人也杀——”忽地
醒悟,一惊之下,紧紧抿上了正说得开怀的小口。
  殷迟心道:“是了,她家主人杀过人。哼,果然不是普通的商贾,连康大
哥也被瞒过,一迳替她遮掩。那时她家主人派她跟踪康大哥和我,不知要做甚
么。”但这刻多么宁和,他真不愿想起半点江湖仇杀之事,侍桐说漏了口的那
半句,他只装作没听见。
  侍桐只是性格憨直,一点儿也不呆,是家中的领头大丫鬟,自然知道殷迟
心里在转什么念头。她泄漏了主人的秘密,无措地低头不语。
  两人这时并肩坐在草地上吃晚饭,这晚云多不见月光,四野深黑如浓墨,
仅有眼前的小小火堆,侍桐竟有一股与殷迟相依为命的错觉。她突然觉著奇怪
:这似乎是第一次,回想起那日在成都小酒家的惊险时,她再不对他感到畏惧
了。
  殷迟微笑道:“然则妳家主人便应该多多雇用名厨,趁机偷师呀。”他想
侍桐定然难以饰词,不如他来找话说。他心思口才远较侍桐灵敏,当即打破僵
局。
  侍桐回过神道:“主人雇用的名厨才多呢。去年我家小娘子外出,遇上一
番奇事,顺带吃到了一种美味的天竺面饼,和回鹘人的胡饼相似,又不全然是
同一回事儿。小娘子回去向主人禀报了,主人立刻忙了起来,四出寻访对西南
异国有所认识的厨子和用料,想在自家灶头把那饼做出来呢。”
  殷迟实在想像不出,那行径奇特的家主会是何等样人,又何以对自己与康
浩陵的行踪感兴趣,只道:“我听人说,要烧出好菜,还得舌头跟鼻子好使才
行。”
  侍桐连连点头,道:“主人鼻子是最好使的了。他说,这也就是为什么,
他打少年起只立志当个厨子……”
  殷迟奇道:“贵上年少时想当厨子?”
  侍桐道:“嗯,这是他告诉小娘子,我听小娘子说的。主人那鼻子哪,跟
狗儿…不不,跟蚂蚁…哎,哎,总之,作料有一点儿细微的分别,他都闻得出
。”她脱口说了二种低贱畜牲,那是胆大的司倚真不理尊卑,背地里取笑师父
江璟。但她是下人,总不能对自家主人说三话四,慌忙改口。
  殷迟忍不住哈哈大笑:“妳放心,我不会跟妳主人说妳把他比作狗儿。”
  侍桐大窘,白了殷迟一眼,这也是没上没下了。而殷迟又岂会介意?朝她
霎了霎眼。
  侍桐又道:“主人少年时什么都认真学、认真练,偏只烹调这一件事,总
没福气大展身手。你别笑,主人真的把煮菜当作了福气……他少年时不甘心天
分埋没,时常找他师门的厨子研讨,多少学了一点点。”
  她眼珠轻轻向殷迟溜了一下,低头叹了口气:“唉,我瞒不了你,我家主
人是会武的,二十多岁才转行从商。我们一行人,也是护送小娘子离家学武。
小娘子一时不能回去,我和药僮们便有几个月闲暇,四处采集食料,这才见到
了你。我…我实什么也不想瞒你。”
  殷迟听她如此坦然,心中一动。他生性孤僻,情感却是极盛,最受不住别
人对他交心。转过了头,夜色中就着火光盯住她,低声问:“为什么不想瞒我
?”
  侍桐答不上来,眼角余光瞧见他在注视自己,脸上和心口均一阵温热。或
许她想,自己听了殷迟那么多秘密,总是瞒着他,自己过意不去;或许她生来
就是个藏不住话的性子;也或许她就是觉著,能够没顾忌地、想到什么都跟他
说,就是好生开心,就是期待能够没完没了地和他谈天谈下去。
  火光渐渐地暗了,雾气掩近,十步之外的景色便看不到,药僮们早已远远
睡下,大车也在雾中消失了。
  侍桐忽地升起一股奇异的冲动,她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身旁殷迟的体温
特别明显,特别使她留心。“他又因为那毒药而发烧了?不是,他说话清楚,
不像是发病。”似乎想靠那体温再近一些,但是该怎么做呢?真能那样做么?
她又期待,又忐忑。
  殷迟听她不答,也不说话。侍桐定了定心,继续悠然述说家里的小趣事:
  “…小娘子说,主人年少时,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向来知道他鼻子舌头
很灵,知道他想当个名厨,烹调绝世美食。据说两人初次相见,还是因为主人
神奇的鼻子。那朋友奉命查主人的下落,躲在一旁窥探,打翻了糖罐,硬生生
让主人追着味道揪了出来。后来怎么会变成生死之交,我可不知道了……
  我只知道,起初,那朋友不断央求主人随他行走江湖,主人死活不肯。有
一天,主人说,我来炮制一席菜肴罢,他打算邀那朋友品评,要借此表明,自
己本是块当厨子的料,哪能去搅那些恩怨浑水。”
  殷迟道:“那些菜定是做得差强人意,因此还是被拉去走江湖了。”
  “不。那朋友说:‘很好,我便和你赌赛,看谁做的美味,我输了从此不
缠你,你输了跟我走。’”侍桐续道,“主人莫名其妙,他只知那朋友轻功很
高、暗器很精,但说到下厨,恐怕连煮开水都不会罢?那朋友二话不说,掉头
便上街市去买菜。两人做出了一大席食物,遍请主人师门的朋友、地方上的乡
绅来品尝,给彩头奖励。他俩不说破哪道菜是谁做的,好赌赛谁的菜色得到更
多彩头……”
  “结果揭晓,主人的菜做得虽美,那朋友的手艺却简直追上了宫廷格调,
大获全胜。连当地富户也来开价,要聘那朋友掌厨。那朋友向主人说:‘你立
志当名厨,手艺却连我这个只会打架的也及不上,这就好死心了罢!快跟我去
!’”
  殷迟展颜而笑,对侍桐的主人少了几分猜忌。他最喜欢听故事,此时他才
真正忘却了自己的苦,心满意足地笑道:“这下当真不由他不答应了。”忽地
握住了侍桐的手。她的手长年做工,并不如冯宿雪身为门主之尊,肌肤保养得
极是细滑,殷迟却觉得心里熨贴舒适。
  侍桐吓了一跳。殷迟由衷地说道:“多谢妳,我好喜欢听人讲故事。妳见
过我大哥,上次他也跟我说了好几天故事,那真好。后来,后来我便……唉,
我真没想到这一生还能有这光景。”
  侍桐一时想不起来殷迟的“大哥”是谁,不知他说的是康浩陵,也无心去
想那是谁,被握住的手轻轻颤抖,一颗心只像是荡了起来。她服侍殷迟多日,
那是为了救人,又自居奴婢,并无别念。但现下殷迟清醒得很,敌意全消,只
一片欢欣地捉住她手,令她有些晕眩,弄不懂自己是什么心情,结结巴巴地说
:“咱们…可以常常一起说故事呀。”
  殷迟笑而不答。这一个片刻,他真以为自己的过去既不黑暗,未来亦不会
残破。一时之间,简直还想感谢一下侍桐那位运气不好、没当成厨子的家主。
他识得男女情事,自是早已觉出侍桐动了情,于是轻轻扯了一下侍桐的手,终
于让她与自己相互依偎了。
  侍桐不敢稍动,极度羞赧之下,紧紧闭上了眼,嘴角却漾著甜甜浅笑。
  大草原与夜晚同样地无边无际,亦同等安详。侍桐的眼皮上有些儿痒,原
来是晚风将身边人的长发拂到了她脸上。她又想去抚摸他头发了,手上微微一
动,便想起自己的手让殷迟握著,又加倍害羞地将脸埋在他肩窝。
  殷迟或应庆幸,他尚无机会知道,这让他听得兴高采烈的故事里,那主人
是他的杀父仇人江璟,而那位厨艺把江璟给压了下去的朋友,正是想方设法要
带江璟回北方、只有出此怪策的殷衡,是他剧毒发作时,连夜哭喊着要见上一
面的父亲。
  江璟为司倚真叙述往事时,仔细地描述了殷衡在厨艺赌赛的得意之作。他
品味精细、记性顶尖,故友的手艺深刻他心,从未或忘,品品菜式讲起来活灵
活现。可还有一回宴席,是他不能向爱徒讲述的,那是一席很简单的秋日应时
小点,是十余年前重逢,殷衡为他办的最后一席点心。
  那席点心、那夜情景,在他心上印得更深,便如用刀子割划了一般。刻出
了血,是以不忍一顾。
  侍桐娓娓而述的故事之中,只是两个少年,只管戏谑人生。焉知二十多年
后,一人早夭已久,而退隐的另一人,正等著故友之子前去取下自己头颅!
  
作者: biglafu (哥吉拉弗)   2016-07-05 14:27:00
大狗死前一定会吃一顿 我觉得...
作者: ghed (ghed)   2016-07-05 18:20:00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 即使是误杀 ...
作者: rettttt5 (再踢五次)   2016-07-05 21:04:00
与其说大狗误杀,不如说二宝更像是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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