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跳丸 3 孤苦获济
皇帝的船队正泊在城外江里,城中捕拿刺客,一阵骚动惊惶,百姓想也没
想过这城会与刺客扯上干系,都说城里从不曾见过那一个卖艺人。李老伯心伤
儿子之死,并无心情理睬。街坊散去后,亲家何老汉助他将李家青年的尸身停
在了大厅上,那满地被玷污的白绢,仍然弃置于门前。
李老伯哭得手足俱软,门一关,将白绢关在门外,那些昂贵的白绢换了儿
子儿媳两条命,他再不想多看一眼。
他在厅上抚著儿子尸身,天候虽阴,但日当正午,微弱的天光从门外泛了
进来,照在一动不动的儿子身上。他原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忍不住又再
抽噎。忽觉中庭似有声响,不像是家人走动,他心中微微狐疑,走到中庭来看
。
但见庭中站着一个靛色衣衫的少年,背上负著一只大布袋,倚在树下,怔
怔地瞧着自己。李老伯哭了一早上,双目朦胧,万念俱灰,世上之事都不怎么
在意,见那人虽说来得奇怪,倒似乎并无敌意,只气质面目像是个外乡人。他
心想:“是个迷路的外地人罢。”便问:“你要上哪里去?”
那少年道:“伯伯,我给你送件物事来。”
李老伯一呆。少年又说:“今天有刺客犯驾,外头到处在追捕刺客,你知
道不知道?”
李老伯惨然道:“我还管得了那许多么?”
那少年道:“这件物事送你。你认不认得它?”说著肩膀一耸,将背上的
大布袋抖了下来,袋口松开。袋中物事摔出袋口,赫然是一只大木箱,和一个
身穿黑色窄衣的人,那人似已晕去,身躯却僵硬得古怪。
那人滚出之后,袋底仍坠向地面,似乎袋中还有什么物事没倒出,但少年
随即手一提,束紧了袋口。
李老伯被这举动吓了一大跳,退后两步,用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这一看
之下,更加惊惶,只见地下那黑衣人双目大睁,脸色有如灰土,已然死去,死
前仿佛受了极大惊吓。李老伯此时极是虚弱,被那死尸吓得站立不稳,坐倒在
花盆边,惊道:“你…你……”
少年道:“伯伯,你仔细看看他长相,认不认得出?”
李老伯只道遇上了杀人大盗,但这少年大盗行止奇特,又不似要来加害自
己,声调更透著十分和气,只是神情冰冷。他强忍恐惧,往那死尸脸上瞧了一
眼,颤抖著伸出手,指著那死尸,失声道:“我,我认得他,昨天,昨天就是
他——”
那少年道:“昨天就是他到府上来,用一百匹绢换了你没过门的儿媳妇,
还口出不逊之言,是不是?”
李老伯颤声道:“是,是,可是你怎么…可是他怎么……”死尸身着平民
衣衫,并非军服,但自己家里喜事成空、亲儿暴毙、家破人亡,全由这人到访
而起。他不能怨怪皇帝,对这亲兵的恨意却是极深,这亲兵即便换了装扮,依
然认得出。
那少年道:“眼下城里在抓刺客,你将这人拿去献给官兵,定有赏赐。”
李老伯又是一阵惊愕:“他怎会是刺客?”
少年道:“这你不用管,我说他是便是。但是你不能跟官兵说实话,你只
能说,在自家院里发现了这具死尸,与官兵所说的刺客特征甚为相似,因此拉
去献给官兵。这你做得到么?”
李老伯发著抖,仍不知道这少年是何用意,只道:“是,我…我知道。”
那少年道:“他是你仇人,现下他死了。你拿仇人的尸首去换一笔赏赐,
好好给令郎安葬罢!”
李老伯听得最后这句,老泪又溢出了眼眶。少年轻叹一声,道:“害死你
儿子和儿媳的祸首,并不是他,可是——”
李老伯知道少年所谓“祸首”指的是皇帝王衍,不敢出声,又恨又惧。如
李老伯这样的乡人,一生没有离开过家乡,只知原来天下是有个李唐天子的,
后来换成了叫朱温的大梁皇帝,再后来蜀王也成了皇帝。这些青史兴替,本来
也不影响山城岁月,直至蜀王的儿子继位,能力远不及先帝,日子竟较前朝战
乱时更为难过。“圣上”这个天人一般的身份,现今谁也可以充当,越发模糊
而荒谬了。
只听少年接着道:“……可是我只能为老伯做到这样了,只能将这件大功
劳给你,换得令郎入土为安。伯伯,你节哀罢。”
李老伯又是惊慌,又是伤感,涕泗纵横之中,突然领悟:“那贼官兵是这
娃儿杀了的。人们总说,世道一乱,便有些游侠出没于四乡,到处替受了冤屈
的老百姓出头。我这是遇上了游侠。”当即挣扎着挺起身子,恭恭敬敬地跪倒
,哭道:“谢谢,谢谢侠士替我报仇。”
那少年身子一动,似要趋前相扶,但终于没有上前,只是在原地回拜。那
身段从容轩昂,一点不似草莽游侠,倒像是个大户郎君。李老伯并不晓得其中
的分别,只觉著这位少年侠士真是谦虚。
那少年拜毕,微微一笑,表情苦涩,道:“伯伯快别多礼。小子哪里配做
什么侠士?”
语毕,蹲下身子,背脊向着老伯,对着尸首的头部做了一番不知什么手脚
。接着腰间短剑出鞘,在那人脸面一阵乱剁,直将之斩得面目全非,然后取出
绳索,将尸首与那只木箱捆在一起。李老伯泪眼中依稀望见,那尸首面部遭毁
之前,已改成了一副陌生的样子。
李老伯扶著墙,慢慢站起,这少年来到这么一扰,使他悲戚之情倒是淡了
些,收泪注视著少年的动作,看清了少年面目。见他肤色甚黑,的确像个惯走
四方的侠客,但五官秀美,眼神清澈,四肢颇见修长。如若不去瞧他对付尸首
的可怖动作,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李老伯心想:“这外乡娃子生得很好啊,却也来做这仗义杀人的勾当。他
是个孤儿罢?嗯,定是孤儿,他父母若还在,怎能让他这么小就流落异乡、干
这等事?”他曾经老来得子,如今儿子才逝世,一片心思总是不由自主系在了
父子亲情上。
那少年将尸首处理完毕,在尸首上擦拭短剑血迹,抬眼迎上了李老伯的目
光,那哀恸苍老的面庞微露亲近之意。他不知李老伯心中在想儿子,见到那面
容,心中微动:“伯伯总是哀伤不能平息,他儿子生前,一定备受疼爱。阿爹
若在,定也是这样的牵挂于我,我便不会成为这等亡命之徒。”定了定神,说
道:“我这就要去了。伯伯,你好好保重。”
李老伯未曾与这种江湖人打交道,不知怎生应对才好,站着不动,口中喃
喃:“谢谢,侠士,唉,老天保祐你……”
少年从兜里掏出几串铜钱,轻轻放在地上,向李老伯再看了几眼,似乎要
笑,却显得有些拘谨,顿了一顿,仍旧负起那布袋,右足一点,腾身便上了墙
头。
李老伯急忙赶上前去,被地上五官稀烂的仇人尸首给绊了一下。那少年纵
身翻过了围墙,随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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