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跳丸 1 苛政害民
三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正当隆冬时节,嘉陵江畔的三国阆州古城虽未降冰
雪,但阴云天候下,山水萧瑟,仅有冬雨微润大地,云雾俯盖著宽阔江面,一
路向古城所倚靠的青山延伸过去。
然而在此清冽景象之中,却有丝竹之声隐隐自江上传来,走得越近江水,
城中百姓听闻得越加真切,终于眼前一亮,只见数百艘精雕细琢的画舫沿着江
面排开,浮波而下。原来这是蜀帝王衍的北巡排场。
此刻的王衍微瞇醉眼,斜倚船头,身处一班卖力演奏的歌妓之中,正自欣
赏治下的如画山水;遥见城中市肆繁荣,只觉这天上人间,尽皆是一己产业,
不由洋洋得意,难以抑止。
靡靡乐音飘上了环绕阆州城的江岸,飘向岁末的山城。这山城自来丰衣足
食,此时原该是人民欢庆冬至、细数一年丰收的日子,但这年,岁暮年节的欢
腾却冷清了不少。原来皇帝的船队到来之前,官兵已在城中向百姓要求供奉,
一年辛辛苦苦的收成,过去十多年太平日子积累下来的物资,都在这一年冬天
给勒逼上缴了。然而只要不死,年总得过,虽然给官府掏去了大半积蓄,眼见
冬至将近,百姓仍收起了眼泪采办年货,这天早晨的街肆仍是人来人往。
忽听得城中一户人家传出嚎哭之声,直是撕心裂肺,令人闻之涕下。这哭
声与江上传来的乐音一撞,显得极是冲突。
不多久,那户人家门前便聚满了议论的街坊,有的忙着上前慰问,有的年
轻一辈平日与这户人家时相往来,不由陪着一起堕泪。众人乱哄哄地,为了冬
至祭祖而采买的货物搁了一地,一时谁也没心思理会。
“李大伯哭得这等惨法,定是为了他儿子走得太突然了。好好的一个人怎
么说没就没了!”
“李家哥哥是个好人,没过几天便要成亲,怎么就急病死了?他素日身子
很硬朗啊?”
“就是为了这回成亲的事……你别张扬,我说给你听,皇上昨天要了他的
未婚妻子去了。”
“什么?要…要了何家娘子?”
“正是。唉,还命官兵前来赏了李大伯一百匹丝绢,说是换了他儿媳妇去
。那官兵还说丝绸昂贵,换个闺女,说李家这笔生意做得过啊。”
“岂有此理!官兵说的这是人话么!难道李家哥哥是气死的?”
“晴天里一个霹雳,怎么受得住?他就是又生气又伤心,一声不出,今天
早上突然就…就没了。他俩相好不是一两日了,哪知道…哪知道…唉,这皇上
亲口要了人,李何两家有什么办法?”
“让开,让开!他亲家何康来了!”
“他两个本来要赶着过年前结亲家的,现在一个死了儿子,一个失了闺女
,这年…怎么过啊!”
街坊群聚在李家门前,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在门前哭得声也嘶了,他一边
哭,一边扬手将一匹匹上好丝绢使劲儿扔在黄土地下,丝绢委地,柔滑洁白的
表面瞬间沾满泥尘。那头一个老汉急匆匆地挤入人群,拉起这老人的手,还未
开言,已经涕泪纵横。这正是被强掳那姑娘的父亲。李家大伯一手被拉着,恍
如不觉,一手还在扔那些丝绢,又伸脚去踏,仿佛要将怨气都发泄在那些丝绢
上,一迳地使劲糟蹋著。
他身旁停著一具青年尸身,灰白僵硬地伴着哀恸欲绝的老父。“这丝绸我
要来干什么!我只要我的儿回来啊。”
在这喧扰之外,一个瘦高汉子立在远处,负著只木箱子,身穿净黑窄衣窄
裤,正默默地注视著这一切。
他脸上泥尘甚多,眼角略有皱纹,三十来岁年纪,似乎是个惯走风尘的卖
艺者,然而一双眼睛却是亮得出奇。他面上神色冷冷,瞧着乱成一团的李家门
口,以及哭天抢地的李老伯,但当他眼光闪了几闪,鼻梁抽了一下,抿起了唇
,竟宛然似个少年人在强抑著激动一般。
※
正当此时,蜀帝王衍仍旧持着酒盏在船头左右张望。话说他昨天上岸游览
,原拟游罢几处风月场所便回船安寝,却在无意中见到何康家里的闺女岸边洗
衣。山城少女,朴实之中自有娉婷风华,与进献宫中的庸脂俗粉大不相同,忍
不住色心大动,当即要亲兵去打听。
一听亲兵回报,何家姑娘再过几天便要嫁到李家,连忙叫道:“嫁什么李
家!浪费了那姿色让乡村俗夫糟蹋了。去去去,赏李家一百匹丝绢,那闺女算
我买了他的,他还得了便宜!”
他在船头想着不久便可到手的何家小娘,丝竹盈耳,踌躇滿志,突然又有
了主意:“风景有了,音乐有了,美人有了,眼前就是少了几个耍杂戏的,怎
生叫人从城里寻几个来?这小地方不知道有没有戏班子?”
正寻思间,忽听得岸上马蹄声响,王衍游目望去,只见一匹马正放开四蹄
,在江岸上奔驰,迅速由画舫后方远处赶了上来。
马上负了一人,看不清面目,只知是一身黑色窄衣,挺身坐鞍,双手此起
彼落,流畅地抛掷著四五个圆球,耍的正便是名为“跳丸”的一种杂戏。
王衍大喜过望:“天下事哪有这等巧法?我正想起要看杂戏,便有一个耍
杂戏的出现。莫不是圣天子当真是上天眷顾,凭心意便能呼召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