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解围 5 闺中金兰
出得宫来，已过四更。康浩陵与那少女拉着满载秽物桶的大车，直奔到城
墙之侧，才在空荡荡的大街里停步。康浩陵快手快脚将杂役衣裤除下，扔进秽
物桶中，露出了宫卫的服饰，催那少女：“那身衣服臭得很，快脱了罢。”
那少女道：“你就脱得，我这身衣服一脱，立刻变回宫女，一个宫女天没
亮便在街上乱走，随时让人抓回去狠狠地打…打…动笞刑啦。”
康浩陵哈地笑了：“不错，瞧我这蠢才。”看那少女口型，似乎原本要说
“打屁股”，临时改成了较为文雅的鞭笞说法，她家教极好是肯定的，而小女
儿的淘气也是十足的。
忽然之间，二人不约而同静默下来，面上还挂著松懈的傻笑，愣愣对望着
。昨宵他们在酒腻脂香的皇宫夜宴之旁，与神出鬼没的青派高手相遇，生死系
于一线。忽尔重回到安全之境，眼前唯有遍地秋霜，千门万户关着百姓家的无
数好梦，真乃恍如隔世！
那少女噗嗤一笑，打趣道：“咱们际遇可也真奇，先是一起遇上一只皮鼓
，然后是一柄宝刀，最后是一车秽物。”
两人生怕惊动巡城官兵与城头守军，压低笑声，可也笑得开心之极。一阵
畅怀大笑之后，那少女却转过了身子出神。
康浩陵问：“妳要上哪里去？”
那少女正自怔望铺满了银霜的长街，听他相问，也不回答，回过身子，向
他施了一礼。
康浩陵赶忙还礼，心道：“小姑娘礼数真多，这又是做什么了？”
那少女道：“咱们躲在飞廊那时，以为风渺月来袭，你挺身而出，率先拒
敌，要我仍旧躲在飞廊里。为报答你的仁义，我原该以真姓名、真面目相示，
不应隐瞒，但我还有许多未明之事，实在不能……”
康浩陵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为这个。别放在心上！我怎能让一个姑娘
先我赴险？”
那少女向他凝视片刻，问道：“那位深宫内侍，是你们的人罢？”
康浩陵心道：“妳什么都知道了，只怕于西旌也早有听闻。妳说妳与南霄
门、北霆门无关，我也只得信了妳。”坦然而答：“是。”
那少女略略偏头，浅笑着：“你不必心里怀着不安，以为我什么都知道。
我也只是揣测罢啦。很多事情我不明白，却很想弄明白，只有自己到处闯，找
找答案。否则真闷死我了——”
康浩陵脱口而出：“天明后我伴妳出城、送妳一程罢。那个风渺月不知是
否死心，要是她追出宫来，岂不糟糕？”
那少女嫣然而笑，刹那间，她的黄糙面皮、朝天鼻和阔嘴，再也掩不了这
一笑的动人。康浩陵心头一热，他原不是以貌取人之辈，在宫中已对她生出结
交之意，如今更晓得她装了易容的面具，在共患难的友爱外，莫名平添了一丝
难以说清的留恋。
只听她答道：“多谢你啦。只是我怕…怕我家里派来的人，已到成都府…
…”
正说到此处，蓦地街角有人惊呼：“小娘子，小娘子！我可找着妳了！”
接着灯光闪动，对街巷子奔出一人，身后还跟着两辆马车，马车旁跟着好几名
仆妇，慌忙向这里奔来。
那少女惊诧万分，叫道：“侍桐，真的是妳么？”
那人却也是个少女，年可十五六岁，脚步轻捷，顷刻甩开了上气不接下气
的一群仆妇，当先奔至。康浩陵一凛：“连一个婢女也练了武。”
那小婢一奔到少女身前，连忙蹲身行礼，抬起脸来时，眼眶已红了，哽咽
道：“小娘子，妳，妳好么？”
那少女笑道：“哭什么？别哭，别哭呀。瞧我不是没事么？”她的举止声
音总似比那小婢还年少，为人却爽气多了。两个少女亲亲热热地搂在一起，那
小婢毫不介意那少女衣服肮脏，俩人浑然将康浩陵忘在一旁。那少女伸手去擦
小婢的眼泪，调皮地道：“好姐姐，侍桐姐姐，妳瞧我没死也没残，师父不会
责怪妳的——”
侍桐啐道：“小娘子还说，还要乱说不吉利的话！”
那少女吐吐舌头，笑道：“世上的吉凶，总是说出口来便不会应验的。好
啦，师父还遣了多少人出来抓我，都叫出来罢。”
侍桐抹抹眼睛，恢复了大丫鬟的镇定之态，转身迎向巷中出来的阵仗。
转眼之间，这霜重风冷的宵禁大街之中，骤变辉煌，停了两辆马车，马车
各配双驹，黑色车帷简单庄重，却是极佳的料子所制，人在车中，不仅不受风
寒日晒，也少听了许多外边的嘈杂。车旁站了十来个举著灯火的男女仆役，个
个穿着整洁得宜。这一队人马没有半分土豪家的奢侈习气，然其富贵高华气象
，却尤有重之。
人人注目著那名叫侍桐的婢女，候着她的指令。侍桐比她家小娘子高了有
半个头，身材略见丰腴，一张圆润粉红的小脸，弯弯带笑的眉眼与红唇，透著
令人心疼的憨厚和喜气，方才一见小娘子便高兴得哭了，是个藏不住心思的老
实丫头，可是瞧她此际指挥着仆役张罗迎接小娘子，又是十分干练。
康浩陵暗叹：“一个婢女都已是这般人才，这个千金小娘子的面具之下，
不知是何等模样？她家里又是什么来头？我一向在北地，都不知道江南富贵人
家也有这么气度不凡的。”
侍桐转了回来，道：“小娘子，妳只留下一张字，便走得不见影踪。如非
家主神机妙算……”瞥见康浩陵正凝望这边，改口道：“…我们已在这儿守了
三夜啦！”
那少女惊道：“三夜？”
侍桐道：“是三夜。宵禁不便，都在巷子里跟官兵捉迷藏呢。”
那少女顿足道：“唉，唉，都是我的不是，累得你们连觉也不能睡。我从
来是怎么说的？我说无论我外游到什么所在，不要你们跟，你们便乖乖歇息。
唉，都不听我吩咐，我这小娘子当得可真无趣。”
侍桐道：“是，我叮嘱了他们的。只是…家主自己也来了……”
那少女更是惊得厉害，反倒目瞪口呆：“师父，妳说师父？那怎么会？”
康浩陵心想：“她叫那位‘家主’做师父，不是家传的武功。倒要看看教
出她武功的，是何方高人。”
只听得一个冲淡平静的声音说道：“我是来了。”
康浩陵不愿显得无礼，退在一旁，微微侧头。但见一个白衣身影空手踏霜
而来。康浩陵低声问那少女：“妳叫他做师父？”
那少女笑道：“是呀，教我读书写字的师父。”
康浩陵暗想：“刚才他人还在远处，一句日常说话，声音却平平实实的传
到这里。这样充沛平稳的中气，怎是教读书写字的先生练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