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相守不易
萧灵臻在听说了谭玉冰的腿功,已经逐日恢复时,自觉十分欣慰,暗想自己总算不负故人
所托。
但也因为,谭玉冰的病情已经没有大碍了,萧灵臻母女的心思时力,也稍微可以松懈下来
,是以存在她们母女之间的一个矛盾心结,也找到了爆发的时机点。
某晚,段诗燕悄行至萧灵臻的寝房里,见母亲尚未就寝,却坐于门前一只方桌边,点起了
一小盏煤灯,端详着手中一张画卷。
段诗燕走近过去,说道:“这幅画,是纪姑娘与谭公子当初带来的那幅吧?这幅画的主人
......是那个人吧?妳是因为那个人的留言请托,所以才这般倾心倾力,无论如何,都要
医治好谭公子的吧?”
萧灵臻淡然道:“医家救人,不问身份……一直以来,我医治病患,可有不用心的?所以
,无论当天是谁,拖着这样重伤之体,来到我门前,我都是这般尽力相救。”
段诗燕不以为然道:“我知道您仁心仁术,对谁都是尽心治疗,但我就是感觉得出不同,
我知道你对待谭公子的病情,是有一点特别……妳不惜累倒了自己,也要拼命治好他
......一切只因为纪姑娘托来的那句话 一切只因为这幅图画的主人……”言及于此,
音声不禁高昂起来,续道:“我是您女儿,对您的心念自十分了解,我知道妳仍然把那个
人……看得无比重要,甚至比您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他的随便一句话、一个托付,甚至连
本人都不必出现,就足以让妳赴汤蹈火、鞠躬尽瘁了!”
萧灵臻亦提音道:“他毕竟是我丈夫......我关心他、重视他,是理所当然!”
段诗燕语带气恼道:“他早就不是!二十年前就抛弃妳了!对妳始乱终弃,负心薄幸,妳
还那么在乎他做什么?”
萧灵臻激动道:“他虽然不与我联络,但我知道他仍然在意我,他的人离开了,但是他的
心没有,他的心仍然在我这里!否则,他怎会知道我的住所?怎会知道我二十年来医术有
成?怎会知道我常到山下的‘慈惠堂’去行善?如果不是过去这段长久时间,他始终都在
暗中关心我的状况,他绝对不会知晓这些,所以我知道,他仍然惦念着我,他的心中仍然
有我,他甚至常常回来看我......只是他背负著害死挚友的罪恶悔恨,以致终生不愿与我
见面,只肯在暗地里偷偷瞧着......但是没关系,只要知道他心中有我,那就够了!我便
心满意足了!为了这份二十年不忘的夫妻恩义,我替他多做点事,认真完成他的请托,又
有何不可呢?”
段诗燕更加激动,说道:“什么恩义?她抛弃弃女,二十年音讯全无,算什么恩义?”
萧灵臻道:“他抛妻,是因为我当年包庇罪父,有愧于他;他弃女,则是因为他根本不知
道妳.....他不知道妳是......当年他离开我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当年我将妳
带回抚养时,也一概对外人说妳是我收养的,所以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当了父亲。”
段诗燕大叫道:“我不承认!我才不承认!不承认他是我的父亲!我没有这样的父亲!”
一边说著,一边已哭着跑出去。
“诗燕!诗燕!”萧灵臻虽极力呐喊,却没有阻止段诗燕离开的动作。
翌日,段诗燕将药碗端入谭玉冰的病房中。
此时纪依依刚收拾了谭玉冰的餐具而去,所以在这当下,房内只有谭玉冰一个人在。
段诗燕因着昨日之事,心思浮乱,以致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将药碗端上了边桌放著,说道
:“谭公子,你今日的汤药在这儿,你慢用吧。”言罢,即转身欲走。
谭玉冰出声呼唤道:“慢著!段姑娘......我有几句话,想要对妳说。”
段诗燕回过头来,愣了一愣,问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谭玉冰点了点头,一脸诚恳道:“我想感谢你们母女俩,过去时日以来,为了我的伤势,
尽心尽力的付出,也很想对你们说声抱歉……我在这里的这段期间......替妳们带来了诸
多困扰,甚至害妳们母女发生争吵……我内心真是过意不去。”
段诗燕一惊,问道:“争吵?你......你昨天听到了什么?”
谭玉冰一脸歉色道:“抱歉,我绝无意偷听……只是当时我前往取水,正巧路过萧大夫房
外,便稍微听得一二......我知道妳是为了萧大夫费心医治我的事情,而与她发生争执,
想来我与纪姑娘的到来,是替妳们母女,带来了些困扰……”
段诗燕略失措道:“不!我并不针对你们!我知道你跟纪姑娘都是好人……我是针对那个
人......算了,我不想提他……”
谭玉冰道:“段姑娘,我这么说……不知恰不恰当,但我过往身份特性,时常需接触社会
底层,在许多出身低微的人当中,有不少遭遇都极坎坷,背负著不为人知的悲惨故事
......我的经验是,有些心事,与其要藏忍在心中,倒不如找个方式,适当地作发泄,例
如找个愿意聆听故事的人,好好地大吐苦水……”
段诗燕讶异道:“你是说……要我把心事说给你听?”
谭玉冰淡然笑道:“我知道妳,一定会觉得奇怪,我与妳们萍水相逢,过往无亲无故,怎
会要妳诉说故事予我呢?但我认为,愈是关系不深的人,反而愈容易让人敞开心扉,尽情
宣泄,而无任何顾忌与压力......尤其,我的病情已恢复得差不多,再于此地打扰也不久
了,待我离开以后,妳曾经对我抱怨过的任何话,都不会在这里留下痕迹......反倒若是
,换成妳其他的亲友在这里,妳心存芥蒂,未必能够什么都说......所以,妳若憋不住伤
心,尽管可以在我面前,放肆表露情绪,我虽当不了“解语花”,但可以是个“忘忧草”
,不管今日自妳口中,听说了多少秘密,我都可以诚心发誓,日后绝对不说出去。”
说此话时,谭玉冰内心且想:“我欠她们母女俩的恩情太多,日后也不知有无偿还的机会
,若是今日在此,能够稍微化开段姑娘心中的纠结,或许也是一点回报了吧。”
段诗燕似乎稍微被说动了,问道:“你昨天在房外,听到多少?”
谭玉冰道:“听到不多,大概只有两三句话......不过,有些事情,在日常的观察中,即
可略知一二,也不一定要亲耳听到。”
段诗燕试探性问道:“你观察到了什么,倒是说说看?”
谭玉冰答道:“妳的容貌,与萧大夫的神韵有些接近,妳虽然称呼萧大夫做干娘,但我感
觉得出,妳们应该有血缘关系,只是为了某些原因,萧大夫不愿意让外人知悉,所以只说
妳是她养女。”
段诗燕暗暗讶异,不禁佩服起谭玉冰的观察力,又再问道:“还有呢?你还有什么发现?
我洗耳恭听。”
谭玉冰道:“妳如果不觉得我冒昧,那我便继续说了......据我推测,妳应该是萧大夫的
亲生女儿,而妳的父亲,至今仍然活在世上,只是没有跟妳们母女在一起......他的身份
,应该就是那张画卷的主人,也是送我们来此求医之人......他的真名我不晓得,但以妳
母亲的反应来看,妳的父亲应该是姓吴......所以妳的本名,应该不是段诗燕,而是吴诗
燕......妳母亲之所以不让妳冠上父姓,很有可能的原因,是妳母亲不想让妳父亲知道,
他有个亲生女儿在世上......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萧大夫要隐瞒自己丈夫这件事。”
段诗燕悲愤接口道:“因为我父亲,是个负心汉!当年不顾我母亲苦苦哀求,仍然狠心将
她抛弃,一走了之,又因为我母亲太过痴傻,都给自己丈夫无情抛弃了,她仍极力为对方
在着想,不想借由责任去强留、不想利用骨肉亲情去逼迫,不想让那个人觉得歉疚......
”
段诗燕愈说愈是激动,不禁握紧拳头,续道:“就因为这个傻理由,她即使发现了自己有
孕,也不敢声张,独自躲了起来,找到一个地方待产,生下我以后,三岁前也都托人照顾
,直到三岁后才将我接回身边,对外皆声称是领养来的女儿,不只另取姓氏为段,甚至要
我在日常中,皆习惯称她为干娘......说是怕我父亲,私下回来看她时会起疑,所以必须
小心称谓,以不让我父亲猜知我的身份,真以为我只是个养女而已。”
段诗燕话至最末,已然哽咽,续道:“所以我从小,就没有父亲……甚至我连自己的母亲
,都不能坦然称呼,所以我恨......我很恨那个人,很恨我的父亲!”
言及于此,段诗燕终于禁不住地,泪水滚滚而下。
.
谭玉冰并不打扰,只静静聆听,因为他内心知道,做为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实不必给予太
多的评论,仅需任由对方,好好地倾泄情绪,大哭一场,自己再稍微给予点支持的表示,
那就足够了。
于是谭玉冰目透同情,看望着段诗燕泪流许久,终于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段诗燕的肩,
更伸手去,替段诗燕抹去了面颊上的泪滴。
谭玉冰的安慰动作,本是一种职业惯性,过往他担任“天香楼主”,曾听许多花姑娘们,
诉说过极悲惨的故事,每一回他听至最末,都是以这样的温柔之举,来表达一种无声的同
情与鼓励。
可惜的是,这一回的场合,是出错了。
错的是他予以安慰的对象,也是他出手安慰的时机。
因为这一时刻,纪依依刚好进门,瞧见了谭玉冰的举动,她看见谭玉冰正凝望着段诗燕,
一脸的怜惜,她更望见了谭玉冰伸指而去,轻抹去了段诗燕双颊上的泪滴。
纪依依一霎时脑袋空白,心胸如遭一记重击,连一个声音都发不出,便即转身跑走了。
“纪姑娘!”
“依依!”
段诗燕及谭玉冰同声呼唤,却唤不回已经奔远的纪依依。
段诗燕身形后退一步,撤开谭玉冰的安慰接触,自行抹干了眼泪,说道:“看来……纪姑
娘要生误会了,你还是快追过去解释吧!”
谭玉冰耸了耸肩,故作轻松道:“解释什么?有什么好解释?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内
心实际挺紧张,暗暗忧心着:“坏了,我日前才刚开过那种玩笑,今日又被依依撞见……
我对段姑娘举止暧昧,只怕她真要误会……”
段诗燕摇了摇头道:“她是不是你的什么人,不用你的嘴巴说,我和我娘亲单用眼睛,就
都看得出来……你们虽还不是一对恋人,却互相喜欢著对方,不是寻常程度的喜欢,而是
爱到可以为了对方牺牲自己的地步……只是你们都别扭著,似乎未曾承认过自己的心意…
…我想纪姑娘是因为脸皮薄,所以不敢开口明说,她对于你的情意……至于你的话……谭
公子,坦白说,我觉得你的脸皮应该不薄,却是脾气挺倔强的,嘴巴也很硬,尤其在面对
纪姑娘的时候……”
谭玉冰静默不语,未置可否。
只听段诗燕又道:“说来真的很有趣……你说你是‘天香楼主’,很懂得安慰女人,应该
也挺会说话的……但为什么对待纪姑娘时,却会是这副模样?不过……我想有些男人就是
这样吧!愈是心里在意的人,反而愈无法将真心话说出口,当别人的‘忘忧草’时,很容
易、很娴熟,但在面对自己心仪的女子时,却是个十足的大笨嘴……解决他人的情感问题
时,极有办法,但在解决自己的情感时,却反而手足无措……”
谭玉冰听至此处,尴尬笑了笑,说道:“我倒不知道,妳们这些大夫,除了医治病人伤势
以外,就连病患的情感问题,也要一并分析诊治了……”
段诗燕悠悠道:“感情问题,可比人体伤口难处理多了……谭公子,我再告诉你,一些关
于我父亲的事情……其实我父亲当初之所以抛弃我母亲,不是因为不爱她了,而是当年…
…我父亲曾经因我母亲的关系,间接害死了一个自己的生平挚友,叫我父亲从此深怀愧疚
,便不愿与我母亲继续厮守了……”
言及于此,段诗燕深深叹了一气道:“从我父亲与母亲身上的不幸,让我深自理解到了…
…原来两个人要能真心相爱,又能幸福相守,是件极不容易的事……有时你明明深爱着一
个人,却会为了命运的作弄,而失去与她相伴的机会……所以,谭公子,你若是真心爱着
纪姑娘,就应该要好好把握,把握能跟她相伴相守的时光,若是你错过了机会,难保哪一
天纪姑娘会离开你,那我想……你一定会后悔莫及。”
说完了这段话后,段诗燕转身欲走,但在临去之前,她又补述了一句道:“对了,我还是
得感谢你,方才听我倾泄一场,确实化解了我的一些伤心……我现在觉得自己好多了。”
言毕,便头也不回地行离了。
谭玉冰目望着段诗燕离去形影,内心已是千思万绪……
我对于依依的感情,或许真的不该……再隐藏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