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画水 6 故人佳音
江璟凝视他额上鼻端的连续刀痕,那正是二人出走、凤翔城外血战,殷衡
舍命掩护他时,为李继徽的亲军一刀砍伤。而他深知,殷衡所受之伤远不止此
,那破相的刀痕虽怵目惊心,竟不是最须忧虑的。缓缓说道:“你昨晚追人,
方才脱身,都曾使出‘灵蛾翻飞式’来,在旁人眼中,自是十分精妙。你潜入
奥衍堂,亦已全身而退,但我看来,你身法……”说到这儿,知道殷衡性情极
是自负,欲言未言。
殷衡双手一摊,道:“是,你猜到了。不就是旧伤么!这一年我隐居无宁
门,养牛牧马、种地拔草的零碎事儿很多,轻功一时回复不了,有什么要紧?
慢慢休养勤练,也就是了。你何必在意?”
江璟道:“你自知这样危险,为何又重入江湖?”
昨晚殷衡现身,身法惊倒众人,然而江璟眼光精到,却看出他的轻功微有
窒滞。冷云痴虽是大宗师,并不熟悉殷衡师徒的轻功,奥衍堂前那两下,飞梭
横空,冷云痴还道已是最上乘的境界了。方才在林中穿梭,自己虽以内力见长
,但手中抱了个病人,竟未落后于这向称轻功独步天下之人太多。他详知两人
武功长短所在,见殷衡失常,便即推想,这又是肇因于去年力战之时的旧伤。
殷衡的“廓石掌”,是因神蛾月姥无法寻获足本“回空诀”,以片段的刚
劲功诀所创。殷衡自幼习练,拳掌霸道时,对手犹似遇上一套连续出拳的铁机
关。但练功之道,若内劲往而不复,久之必然反噬其身。习练足本“回空诀”
的机缘让江璟得去了,殷衡这门刚劲内功所埋下的祸患,终有一日会爆发。
二人原本预算,那祸患要到中年以后方始出现,仍有数十年寻觅解法。未
料二人到头来决定退隐,致有凤翔城外的血战,于是祸患便在舍命拼斗中提前
浮现!
如若殷衡不曾误酿大祸,令岳阳门发生矿灾与大火,那么他或者不会舍命
拼斗,可是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一环扣著一环,一步踏出,往后每一步都在应验
前事。
殷衡听了江璟质问,略略低头,不发一言。
江璟道:“方才在岗顶湖畔,你说若被西旌所杀,只当报应。我…我一个
乱世偷生的孤家寡人,一死没有什么。可你重入江湖,武功尚未尽复旧观,倘
若有何万一,放得下…放得下双缇妹妹吗?”
殷衡抬起头来,笑道:“从前是我贱命一条,怎地今日倒变成你视死如归
。”
江璟哑然。他意外乍遇殷衡,见这牵记了一年的故人神采飞扬,仍如往日
少年,简直比从土豪手中夺到一座矿场还要欢喜。如果文玄绪和天留门等怪事
至此为止,如果故人再不干预黑杉令保存于北霆门之事,自己随时可以暗地夺
回,又不伤及二人情义,那可不是最好?殷衡把干系撇得很干净了,他还有甚
么疑心的呢?
殷衡道:“罢了!报应来与不来,此刻也未可知。你问我的已太多啦,换
我问你了。”
江璟不禁微有戒慎。却见殷衡停顿片刻,微微一笑,道:“等等,问你那
事之前,我得关心关心,你在江南可好?返回故乡了么?现今干什么营生?”
江璟一怔,说道:“我听你之言,回到了湘楚故乡……”于是把如何夺到
铜矿、如何建造翻疑庄的经过简略说了。
殷衡悠然神往:“我所料不错,你果然过得挺好。我在无宁门已料到你过
得不差,并不曾太过挂意,只没想到,亲耳听你说出来,是这么地痛快!”
江璟胸中感动,不自在地搔搔头。殷衡道:“哪时得空,我要去观赏观赏
你这大财主的产业。喂,有人要叫我阿爹了,你知道不知道?”
江璟心头登时怦的一跳,大喜过望,如少年般跳了起来,素日的拘谨全扔
下了滔滔江水,向前一步,一掌忍不住作势挥向殷衡额角:“什么?你不要瞎
话诳我!是不是认真?”他二人多年相处,江璟总如长兄,始终当殷衡是个小
鬼,自己孤家寡人,骤然听闻“二宝小鬼”也有当爹的一天,双缇妹妹要给自
己生小甥儿,怎管得住自己的狂喜?总算手掌挥出时仍有三分理智,并未附有
“回空诀”的神力。
殷衡斜身一闪,那也是习练有素,嘿嘿笑道:“我也弄不明白怎么回事,
阿缇说是便是了,又不是怀在我身上!”
江璟闻言,为之气结。殷衡又说:“只是这阵子奔波在外,还没见过那…
那玩意。”
江璟一愣:“什么玩意?”
殷衡兴冲冲地道:“即是阿缇肚子蹦出来的玩意囉,推算产期,是五月里
蹦下地的。我还没有瞅见,不知道他是男是女,长得与我像也不像……”说著
蹙眉想像,眼神却透著大为得意。这个胁迫北霆门主与自己立约、辣手击杀青
派奸细之人,这时看上去只像是亲手创造了一个精妙玩物的孩童。
江璟啼笑皆非,瞧殷衡嘻笑神情,与九年前初识的调皮少年何异,何尝有
半分为人父的样子?摇头道:“说双缇妹妹要当阿娘,我已然难以置信,你…
你这…你小鬼将来可别教坏了孩子。”心中晃过一念:“他不会向孩子说起从
前咱们的营生罢?”
殷衡道:“教不坏的。倒是你说得对,我直到此刻,也是难以相信家里有
人等著叫我阿爹。将来倘若……唉,倘若咱们有那机缘,我该让他跟着你,学
一学发财、管账的本事,我定要让他跟在你身边当个管家!””
江璟心说:“我在你眼中,倒只有管账的本事?把我武功搁到哪里了?”
问道:“当年我是得你之助,才寻获‘回空诀’的全本。你竟然不要孩儿向我
学武?”
殷衡诚挚地道:“你若愿传授,我和阿缇定然感激。可是我并没想让孩子
独霸天下,我望他只是西域草原上一个无忧无虑的凡人。”顿了一顿,道:“
无宁门十来口要吃饭,将来那批打光棍的臭家伙都要成亲,人口更多,咱们更
需打理钱货的能手。是以我说啊,孩子与其做个武林高手,不如学做管家正经
些。”
殷衡难得如此认真,江璟不禁动容。
他童年时师门融洽,又有杨杞蓉、应双缇为伴,有若完整的一家人,其后
才尝到江湖飘零的况味。殷衡却是弃婴,自幼在西旌长大,小小年纪便过著朝
不保夕的亡命生涯,杀人的薪酬虽无比丰厚,亦是任意挥掷,谁知道明日有没
有命来奢侈?如今退隐成家,真正过上“人”的日子,才领悟粗茶淡饭也是大
学问。
——这一番平淡的说话,如一个寻常农家青年,才成了家,学着打算未来
,是对眼前日子最真切的珍惜。
江璟忽想:“他二人相貌都极为出色,那孩子长成后定也十分漂亮。”正
待要说,殷衡双掌一拍,眼睛微微发亮。江璟见他神情有异,便住了口。
殷衡问:“你入蜀这些天,可尝到什么美馔没有?”
江璟怔道:“什么?你说要问我一件事,是这个?”
殷衡道:“我要问你的自是旁的事儿,等吃饱了再叙不迟。我见你神情总
有不足,凭我对你所知,必不是因为北霆门之事办得不地道,而是太久没尝到
美食,甚且在哪家饭店吃到了糟粕。我可没猜错?”
江璟真料不到他说出这么无关痛痒的话来,可是转念一想,饮食好坏在旁
人是无关痛痒,在他江大狗心头,实乃毕生第一要紧事,殷二宝这数句,可真
是问到他心坎又道中了真相,想起“老金茶点居”差强人意的饭点,又想起沿
途为了隐藏行踪,胡吞乱咽不少粗糙干粮,脸色不由自主转成悻悻然。翻起眼
皮瞪殷衡一眼,意思是算你精明。
殷衡对他心思了若指掌,摇头道:“我料事远不如你,只可惜堂堂西旌大
头目一说到‘食’字上头,什么睿智机敏,再也休提,登时打回馋嘴狗的原形
。走罢!若不找点好物来喂这条馋嘴狗,把牠喂舒坦了,我要问的事儿终究问
不透彻。”
江璟兀自无谓抵抗:“我现下也不甚饥饿,咱们在这儿说正经事便是。”
殷衡正色道:“天下最正经之事,莫过庖厨与飨宴。”
江璟道:“谁说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殷衡道:“江子说的。你在湘西隐居著述,成一家之言,将来这部‘江子
’,开篇必是独尊厨下与席上的学问。咱们来打赌,总之你这辈子休想赌赢我
。”
江璟一听“赌”字,顿时忆起少年时在岳阳门被殷衡设套打赌,赌输了北
赴长安之事,苦笑道:“什么‘江子’?胡说八道!你我百死之余,在这世间
已没有姓名身世让人记认了。”
殷衡望着江璟不言。在他而言,自他还是那个弃婴起,被师父收养进西旌
,早没有光明正大的姓名可言了,而今叛离西旌,他能活着与之打交道的故人
又更稀少,选了这条道,从没有懊悔过。一眼之间,他便知道江璟仍然介怀。
从前在李继徽帐下,虽然也是见不得光的死士,可是李大哥承认他们。而
其实,北方各藩镇与官府,都知道有这么几个颇具声威的名字,在朝堂背后,
伸手搅起暗潮……
他再度浮起那永远漫不在意的微笑,指著江璟:“你枉读古代智者书了!
”
江璟自十五岁起,跟殷衡斗口就没占过上风,听他忽而偏题,又是一怔:
“什么?”
殷衡却问:“你乔扮村夫,自己的行装何在?”
江璟不禁皱眉,心知殷二宝东拉西扯的功夫,当真可与他的轻功相比拟,
答道:“锁在了镇上驿馆房间。你到底想说什么?”
殷衡道:“我猜,行李之中有一本公孙龙的诡论之书。”
江璟瞪眼道:“是。是又怎样?猜中也没有奖酬。你若不知道,才出奇哩
。”
殷衡摇头:“你小时候钻研了那么久的诡论,曾对我说,你终究是奉信‘
实’胜过‘名’的,你叫什么,还不是同一条大狗?世间记得你的人终须记得
你。”
这话简明扼要,听上去只是废话,却教江璟呆然语塞。
殷衡拗着手指数算:“无宁门钱六臂、钱九命哥俩记着你,老霍跟你一样
是读书人,自然记着你,十余个臭家伙都记着你……难道你以为阿缇能记不得
跟‘大狗哥哥’小时候四处惹祸的破事儿么?如今你避祸隐姓埋名,叫‘剑胆
陶朱’也好,叫什么都好,你还是你,是这十余口人和你妹子心头那个你。”
顿了顿,不怀好意地笑道:“也是我记着的那一个。”
江璟叫道:“打住!给双缇妹妹听见,又要骂你我…那个…打情骂俏,说
她还没死呢。”
殷衡嘻嘻一笑,从前他俩确是如此,让双缇骂惯了的。“咱们十五六岁时
,在长安太极废宫的断墙上喝酒,我曾说,盼望你永远是这条狗子,果真应验
。你记心之好超乎常人,肯定没忘记这回事。”
江璟道:“我没忘记。”
那时江璟未入西旌,殷衡已预见他来日不可限量,二人某次历险后,在荒
废的太极宫墙漏夜畅饮。那年的江大狗,并不会一出手屠灭八个武林豪客,只
为防止风声走漏。这心性,可真的没变么?反过来说,心性若已变,再用同一
个名儿,又有什么意思?……
殷衡道:“你就是改名叫阿猫,依然是这条大狗,依然嘴馋。”一拍江璟
肩头,转身便走:“咱们且寻个有灶头的地方吃顿正经饭。是我掌杓呀,你不
卖我面子么?”
“我掌杓”这三字之威力若以武功譬喻,即令江璟运起“回空诀”抵御,
亦会被击溃到一败涂地。他在“翻疑庄”享尽荣华,所用食材无不上等,就连
饭后漱口水所浸泡的香料,亦是取自天竺的珍货,漱后口齿清香、心神畅爽。
放著这许多奢侈事,偏偏请不到一位厨艺可与殷衡比肩的名厨。
他长叹一声。此际心中除了想像即将入口的盛宴,再无法顾及什么劳什子
的北霆门、天留门了。
只剩了一句话还记得念叨:“我馋了不止十天八天,殷二宝,你要赔足我
一年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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