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用不上理论，但是散文的研究仍然时常受到理论思潮的影响。以目前散文
作家专论的研究情况──无论单篇论文或是学位论文──简媜是都是备受瞩目
的焦点。检诸对于简媜讨论之单篇论文看来，最多集中在《女儿红》（1996）
及其他女性议题相关的讨论。这固然牵涉到学术风潮的流行，小说化手法的运
用也符应评论家的分析方法。较为可惜的是，在一片研究简媜散文女性意识的
论述中，《顽童小番茄》这本记录单亲小女孩成长的散文集，被探讨的次数寥
寥可数。
小番茄是作者弟弟女儿，出生不久爸妈离异，小番茄遂成为单亲家庭的小孩。
不过家中的女大老──简媜的阿?和妈妈──特别从乡下搬到台北照料小番茄，
而作者的妹妹也成为了小番茄的“娘娘”。于是，“单亲家庭”成了“多亲家
庭”。
若说有什么艺术特质贯串全书，那最明确的概念就是“幽默”。在我阅读《顽
童小番茄》时，则有种模糊的感受，直觉这这本书所展营构出幽默的方式，与
廖玉蕙的散文（尤其是小品）颇有同工之妙。所谓同，是指简媜此书与廖玉蕙
散文在篇章安排上面，终究待得文章结束之际显示出笑点。所不同的在于，两
位作家对于语言文字的经营呈现出明显相异的风貌。廖玉惠的散文向来较口语
化，因此她在经营幽默小品的时候较大程度倚赖题材与文章结构的配合；简媜
对于题材的择取不是文章幽默与否的关键，反而是在字里行间有意为之的嘲弄
。简言之，廖的幽默较平易近人，而简媜此书的幽默，往往意在言外。
收入其中的〈新瓶与旧酒〉，叙述小番茄家的女大老从宜兰乡下搬来台北时，
首当其冲的便是生活习惯的错位：
两位大老显然被公寓房子的格局激怒了，当她们知道所有的房子都是这
样盖时，虽然脸上闪过一丝认命的驯服表情，却立即明智的在既有的格
局中重新赋予空间新的意义（不，应该说赋予“旧”意义）。原本准备
购置、电视的客厅，有三分之二必须保留起来。
“为什么？沙发很大的耶！”一位大人说。
“闭嘴！”大老严肃的说：“那是神的位置！”(页23-24)
以居家空间的差异显现生活习惯的不同，作者有效地掌握了神龛在农村生活中
的重要性。因而直言，都市公寓房子取消神龛位置暗示住户进入无信仰时代，
每个房间的区隔暗示家庭地位的重新分配与强调个人自我的密闭主张。公寓房
子无疑是现代人际疏离的成因之一，它所规划的生活动线是鼓励人离开家，到
外头的消费世界当信徒。而当小番茄家的女大老赋予空间“旧”意义时，也提
醒了我们，在既有的空间配置上，向乡村空间连结的模式，建立在对过往岁月
的记忆上。由此得知，在看似逗趣的叙述下，作家仍然隐藏了许多价值批判。
说到批判，这让我想到简媜近作明显表现出对于社会国家，甚至是政治现象提
出批评。她曾自述创作分为三个层次：“从事创作可能有三阶石梯，第一阶是
对自然之流动与乡园初情的礼赞，从中窥得一介生命如何醒转；第二阶，不得
不放眼当代，体会历史、省思社会民生，与民族之脉搏互动；第三阶，觉悟到
终究必须沉埋于时间，成为历史尘土，此时心境不免微冷，若还能写下去，除
非恒在夜空，仰望遥远不可及的一颗熠星。”（《私房书》，页41）按照她这
段创作观的阐述，可以发现简媜近年来的创作已经迈向第二阶梯，放眼当代，
省思社会民生。这样的省思最直接显示在文本上的影响是文字艺术性降低，越
是直截的批评越缺乏含蓄，显然这不是《女儿红》时期的简媜所给读者的印象
。从社会批判性这条线索看《顽童小番茄》，也不禁让人感觉，也许此书是简
媜迈向创作第二石阶之始。由此以下《天涯海角》（1999）、《旧情复燃》（
2004）、《好一座浮岛》(2004)、《微晕的树林》(2006)等散文集当中，除了
旧文重录之外，确实明显增强了对社会现象的批评。而2006年9月19日刊登于
《联合报》的〈红色的疼痛〉，响应施明德倒扁运动更明确透露作家社会关怀
的急迫感。
换言之，《顽童小番茄》作为一本转变之书，显现了简媜在创作上强调社会意
义更甚于艺术性。除此之外，此书也可以视为散文家向儿童文学的延续与靠拢
。很特别的，几位成就非凡的女性散文家不约而同的创作了儿童文学。琦君除
寄小读者的书信外，有《鞋子告状》（ 九歌 ），廖玉蕙有少年小说《淡蓝气
泡》（幼狮文化），周芬伶有《小华丽在华丽小镇》（皇冠），简媜有《跟阿
妈去卖扫帚》（远流），钟怡雯有绘本《枕在你肚腹的时光》（麦田）……，
这些散文家或者书写儿童故事，或者向小读者轻声呼喊，或者把严肃的散文析
成幅幅画面，她们在儿童文学的耕耘虽不能说功积卓著，却也历历分明。而这
却是以往研究个别散文家时所不容易全面关注的现象。
最后还是得回到《顽童小番茄》，幽默固然是此书的主调，但是五十篇的短文
一口气读下，不免与许多专栏文字遇到相同的困境，亦即重复性太高。向来标
榜“计画性写作”的简媜，在写这么一本“书”时，如果能够更明确的归纳出
几个不同的标目统摄短文，或许在读者的阅读效应上能够产生有效聚焦的作用
。当然，我们明白这无伤大雅，五十篇的短文若是信手拈来，篇篇皆能让读者
因着小番茄纯真烂漫的言行与简媜有意为之的幽默，会心一笑。那么，再谈到
简媜，除了《女儿红》、《红婴仔》外，我们会发现－－番茄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