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散文展-3》小径

楼主: fondness (迷走他日)   2007-01-12 15:35:18
【联合报/文/简媜】
我注意那条小径很久了。
盛夏小城,阳光像仆人刚拭过的银器。我们才搬来,急着安顿生活展开异国体验,
几乎每日出门。
车子从小巷弯入大路,我的目光总被远处起伏的山脉吸引;揣测高海拔积雪山巅野
鹿觅食的踪迹,或隐在松林中那座以熊命名的湖泊水温。其实,我无须多虑,这季
节正大光明,似乎任何缺憾都能被强韧的光线缝合而复元。或许,这就是高温的诡
计,热,令人忙碌,忙着寻找水源解渴以致淡忘内心深处的缺损与干涸。
是以,当车子再次弯入大路,我不再远眺高山,收了线的目光随意停驻在不远不近
一处蓊蓊郁郁的绿荫中。错身瞬间,这绿荫像一道繁复华美的谜,召唤我。
即使在最不足以谈论的日常里,我们偶尔也会在既定轨道迷惘片刻吧。似乎有一条
不易驯服的思绪情缕,像静悄悄的蛇,像不临水的钓钩,潜伏于内心深处,伪装、
冬眠、忍耐,忽而在不明所以的刹那,探出来对自己叹息:“啊,漫长!”
这是无礼且不合逻辑的,因叹息之时或者正在沏茶、沐浴或坐于公共汽车靠窗位置望向
熟悉街道陌生行人,与“漫长”所应指涉的当下具体事物无关。“什么事漫长?”
自我追问,像追一条从窗前飘过的黑影,却即问即灭;那缕情思退回深渊之最深处
,在永恒暗影中安静了。留下脑海里纷纷扰扰的慌张与骇异,仿佛行船者忽而错觉
整座海洋是沙漠,而行路者举步之间误认路面竟是瀚海,皆不免惊惧。但这惊惧只
是一晃,脑中立即涌入现实绳索:该买一盏灯,记得约聚餐时间,那篇稿子不能再
拖了……活生生被五花大绑。适才的叹息果真沉入深渊之最深处,不再骚扰忙碌且
世俗的眼前现实。
“是一种流转滑行的声音吗?”我蹑手蹑脚地想着,不敢着力太深,怕动员的思
绪过多磨擦出火花,吵闹了深渊最深处那一缕微思,它竟断了或怒了,从此不再出
现;我虽骇异这无礼思绪之干扰,却也觉得不速之客的触探带来另一只眼眸,另一
股气流,另一道谜。其气质颇异于日日被动员派遣、娴熟于现实战场的思绪兵卒,
引我新奇。所以,我蹑手蹑脚地漫游,微微想着:“是生命流转滑行的声音吗?”
夏天这雄辩滔滔的演说家,收拾叶绿素语言赴南半球巡回赶场,秋天的手指属于魔
术师,一夜间众树变黄。每次经过,我自车窗看那不远不近的绿荫转成蓬蓬勃勃的
金色皇朝,似一个新崛起的小国,准备庆典,颁布历法。从多层次的黄褐颜块中,
我远远辨识出有一棵巨树气派地站着,璀璨闪亮,金黄得高雅纯粹,在微风中威武
不动却又有浅浅摇曳的风采。他必是金色皇朝中的贵冑,不,他或许就是皇。
“应该去散步,认识这树。”这心念自然而然兴起,遂开始留意何处有路径可通达
;从熙攘的大马路望去,确实有一条小路在平野间蜿蜒,时而可见骑车散步之人。
但,那蓬蓬勃勃的金色皇朝,那我心中认定的皇,其所在之处露出三两处屋顶。于
是我不能确定,动我心念的小朝廷是否为私人产业,那皇是否位于藩篱之内而他面
前正站着一户保全森严仿佛禁卫军的人家。
这不确定让我稍稍却步。再者,尚未找出从大马路通到蜿蜒小路的方法,想散步的
脚就这么怯怯地搁著。
直到有一天,不快不慢正好在经过之时,一辆自行车上坡弯进大路,这才发现通往小
路之窍门。如此简单,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存有撤退的意念,其实不想认识那树,不
想因私人产业之猜疑成真而白白走一趟失望路。
当我们乘车或策马奔向未知之途,假设那孤单的旅程充满艰险;或急于在雪夜降临
之前寻得客栈,或须潜入雾锁丛林躲避追兵,或加速奔驰跃过湍流……当此时,我
们孤军奋战只求脱险,全心全意融入外境而不易听闻车轮转动马蹄驰骋的声音。除
非,只有行云流水而万籁俱寂,我们拥有一小段冰雪般的平静,一小段缓慢的行
走,说不定这时就能听到车轮咕噜转动辗过草坡的声音,听到敲在石板上踢踢踏踏
自己的马蹄。
如果这车轮这马蹄不是外物是我们自己,是无始无终的生命自身———比我们所有
残存与遗忘的记忆加总起来还长,比所有量得出的路径还远,而我们一小段又一小
段的一生只是依附其上的短暂存有,是不可计数光之锁链上的一粒小灯。若如此,
若真是如此,当我们沉入如冰似雪的平静之中,偶然睁眼,察觉了一粒小灯不该察
觉的光之锁链,感觉著一小段人生不该感觉到的←古寂寥,那种无始无终浩浩荡荡
的情怀充满胸臆颠覆思维,此时难免要叹息了:“啊,漫长!”
我揣测深渊之最深处的那缕思绪必是这么来的,它是那独特体验遗留下来的化石,
不属于存放妥当的现世记忆,又不愿随所有被删除的记忆而去,遂潜入黑暗深渊,
像一条被吓坏的蛇。它不时干扰我,莫非想诉说它的苦恼:何以那无始无终的漫长
无法短暂,这有名有姓有苦有乐吞了钩的短暂一生不能延长?
大约是小城所有树叶变黄之后两周,风才开始吹叶,第一场雪来了。
无声无息,雪花飞舞著。点点柔细得像一部《红楼梦》被善妒天女用指尖一字字剔
掉,自空中洒下;楼阁毁了,庭园枯了,人物隐了,故事断了,只剩白茫茫纷纷然
,似有又似一无所有。次日,雪积至脚踝,放眼一片纯白。
我想起那树,小径周遭平野想必也铺上一层白毯。积雪虽深,但高原阳光闪耀,天
空蓝得清透。我穿上御寒厚衣,朝小径而去。这不是散步的好日子,但我必须出门
一趟。
铲雪人已清出小径原貌,三两位自行车客不畏酷寒呼啸而过,散步的人少了。零下十
度的空气像冰块贴著脸颊不放,我呼出的雾气宛如小冤魂。小径左侧往远处连接数
栋建筑,中间一片平野应是荒地,此时铺着厚雪。右侧的野地较窄,一箭之遥,连
结小溪与浓密树林。那就是我寻找的方位,深情凝视之所在。
我稍稍担心鞋子恐怕要被雪埋了,但依然软软地踩下。雪地上前人足印清晰,然追
随他人令我不喜,遂迂回前行,因完完整整踩出自己的路径而欢悦著。这虽不是散
步的好日子,见艳阳在雪地描出数棵百年老树姿态,如炭笔刚刚画上被我窥视,那
感觉无比惊奇。人的世界远了,自然的强壮手臂搂我入怀。
然而,好心情维持不久。我终于来到他面前,那参天树林,那高过五层楼枝干虬结
的皇,不属于私人产业令我宽心,可这场雪毁了他的王朝;炭黑枯骨般的树干如火
烧后尚有余烟的宫殿废墟,败枝残叶悬挂其上似侵略后未收之尸,一夜大雪积满
枝干,是残忍也是慈悲的手,让灭亡故事不致狼狈反而凄美。
铭刻我心的金色帝国已灭;他曾摆设黄金盛宴邀我,日复日,我深情凝视却不靠近
。现在,我站在他面前,但来迟了,错过他最绚烂的盛世。
我的心在懊恼与悔恨之间摆荡,嗔怪这场雪来得太早太猛。然亦自知非雪之过,降
雪之前已连续数日低温,那时纯金树叶应已开始枯干、凋零。
我深深望着树,犹不能平复懊丧之情,以目光提问:“这有名有姓有苦有乐吞了钩
的短暂一生,你错过谁,谁错过你?我错过谁,谁错过我?……”
一阵扑翅扬水的声音打断我的提问。从高山远道而来的小溪穿林而过,成双成对的
小雁鸭悠游著,不问人事。
这银白雪域这光滑如丝的晴空,如此宁静。四周杳无人踪,我独自一人。北方来的
大雁飞过蓝天,发出嘎嘎叫声,那必是一种呼唤,告知同伴莫错过飞航。
我独自一人,面树而立。随即发现离他几步之后一棵粗壮老树倒地而卧,根基被风
雪侵蚀却只消去三分一;高原小城少雨干燥不易腐烂,恐还需数年才能粉碎殆尽。
缓慢的死亡是一种凌迟啊!欢乐知觉属于当下,从不能在回忆中恢复其甜;悲苦
却属于回忆,从不能因一次次回忆而稍减其苦。若死亡不仅指肉身终止,也扩及那
缓慢的过程,则经历的欢乐无法因回忆而重现,尝过的懊悔悲苦却在意识流转中一
遍遍再来。一生不能抱憾,若有憾,岂不成全了善凌迟的死亡。
阳光在雪地描出我的影子,仿佛这人半属人世半归冥府。冷锋不可挡,脸颊似霜,
脚趾冰冻的感觉也提醒我不可久留。我的心从懊悔转为恋恋不舍,问树:“告诉我
你的名字,让我记忆。”树无言,雪无语,候鸟的叫声仿佛提醒:“过客,你要记
哪一年哪一轮的名字?”
我迟疑着,要不要踩自己的脚印走回头路;被踩过的雪变硬,较易行进。但眼前的
雪地魔毯如诗如画,未印上足迹更是引人。我总想冒险试别人未试的方向,走自己
不曾走过的路,遂继续虐待这双脚,一步深过一步,慢慢向前。
当我踏上小径,回望那树。衬著无限清丽的蓝空背景,墨黑树干伸展壮实的枝条
,充满孤独的力量,似将军挥动宝剑率士兵朝天空出征,求仁得仁。远观之,如一
出悲剧般雄壮。
那么,我并未错过他最美丽的时刻。我错过的只是繁华肉身,不是这孤高的灵魂。
用围巾将自己蒙面以御寒,沿着小径继续散步。一座木桥之后,出现结著薄冰的湖
。湖岸群树各有凋零姿态,或悬挂沙漠色枯叶,在寒风中飘飘然;或明明白白只剩
长长的细枝密条,被风盘成一团乱,一棵多么有个性的树,用这种方式拒绝积雪。
越过湖面望去,树枝错综之后,另有幽深所在,隐约可见积著厚雪的河滩,一群黑
颈雁鸭栖息著。
湖对岸有几幢屋子,被树林包围,那必是我远望时见到的。此时却像空屋,无半
点人居气息。我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这条小径,看来,它不通往对岸,不干扰雁鸭野
营之地,直直地不知通往哪里。
小径沿湖迤逦,不知名且高大的树巧妙地筑出湖与路的边界。这些在季节中淋漓尽
致地凋零的大树,具有一股豁然开朗的大师气质。谁说落叶必须愁苦、冬凋必须啼
哭,这里每一棵树都优雅、亮丽且崇高,冬日的气派不逊于春夏。我不禁仰望,蓝
空下,那密布枝条像脑中记忆的微血管,构筑我既纷乱又平静的内心。但愿我像一
棵树,学习与季节共舞,春夏时欣然纷乱而秋冬独自平静。
啁啾鸟啼传来,栖在银亮高树上,一只鸟儿诵诗。我听着,听着,忽然起了熟悉感。
这小径在暗示我冥府之路吗?
这雪地泯灭足印,这错过的树释放缺憾,这结冰的忘川封锁思潮,这高耸的树群示
现奢华的凋零,这清朗云空指引平静,这鸟儿以诗欢送。
是了,这是终极之美。当生命末日,我必观想蓝空雪景,重返这阳光与冰寒同在的
神祕小径。漫漫长路不是我该操心的,绝美小径是我应寻。
独自一人,我伫立良久,感谢自然的教导,把这人生的暗钩从喉头取出。
离开小城之前,另一场大雪之后,我又来到小径,专诚向那棵大树道别。
我靠近他,触摸他,看见树身如遭闪电抽鞭暴雷斧劈一般四处皲裂,结痂的伤口有
著沧桑之美。更讶异是,上回来访未发现的,万万千千枝条冒出不可计数的小黑点
,那是新叶芽苞。原来冰天雪地之中,春天已悄悄在他体内埋伏,新的轮回将开始
。他不会因这次雪封而减损尊贵,他可能缔造更精彩的帝国。这让我安慰。
我向他告别:来世,若你终于换得人身,偏偏我自愿做一棵宣扬生之奥义的树,你
会不会到我面前说:“我就是你错过的那棵树?”
若会。若会。我必定笑一笑,以落叶回答:“那么,让我永远做你错过的那个人吧!”
“啊,漫长!”雪地上似乎有声音传来。
简媜近况
这人擅长与“老”字和平相处,朝黄昏之路走去却一点也不想挣扎。这人尚未
失去寻找快乐的能力,认为活在当代而能不得忧郁症也算一桩值得裱框的人生
成就。这人对社会没什么信心,但对文学仍有热情,自认最好的作品尚未写出。
散文观
散文是化烟尘为朝露的行业
【2007/01/12 联合报】
作者: momou (你都得原谅。)   2007-01-12 18:43:00
谢谢分享:),最近我有阵子没碰简媜的文了。
楼主: fondness (迷走他日)   2007-01-13 17:51:00
话说简媜最近似乎也较少发表作品?她之前曾说出一本关于要出本主题是爱情的散文集,包括多年来未发表的札记札记之说请参见《浮在空中的鱼群‧不锁》:p但是依照简媜的往例,这书一时三刻恐怕还没个谱
作者: ieng2000 (chongieng)   2007-01-15 10:11:00
她去美国游学,所以作品才比较少吧,不过好像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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