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岛屿写作:文学大师记录片

楼主: Natsumilin (Leader 诞生日おめでとう)   2011-03-03 23:0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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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月号 印刻文学/提供
【杨照/文】
一、
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因而产生了特殊的文学。或许应该说,那是一个特殊的时代,因
缘际会文学在其中扮演了特殊的角色,以是创造了不同的、深刻的文学意义。
那是一个离乱的时代,离乱是那个时代最突出的性质。长达十几年连续且愈来愈绝望的
离乱经验,铺在那个时代的底层。先是中日战争,接着扩大为世界大战,大战结束立刻
又引发内战,内战中,许多青年跟随溃败的国民政府,到了台湾。
到了一个陌生的海岛上,远离了家园,更远离了原本的亲族、地域社会纽带。海岛是离
乱的终点,却又不是。是终点,因为无处可以再退了,海岛的背后,只有汪汪无垠的太
平洋。不是终点,因为对岸的解放军还是可能打过来,带来不堪想像的变化。
离乱带来双重的心理压力。离乱中的人最需要安慰,最需要有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在
身边;然而离乱却同时将大家从可以信任可以依靠的人身边拉走,更糟的,那样的离乱
情境使得任何人与人之间的紧密联系,都被投以怀疑、敌意的眼光。
风声鹤唳下的国民党,眼睛里看出去,任何一个自主发展的组织,都像是共产党的地下
祕密单位;任何一点对于前途惶惑的表达,都一定会打击民心士气。这样叫那些孤零零
又不知明天在哪里的人要怎么办?
幸好,还有文艺这么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国民党检讨大陆挫败时,认定了共产党的思
想工作,尤其是运用文艺媒介影响青年这一块,是个关键。延伸的推论当然是应该在“
反共基地”加强文艺战斗,扩张的文艺政策,让来到台湾的青年,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间

他们可以借由文艺,尤其是文学,来打造新的人际纽带。文艺、文学是相对安全的结社
理由,而且文艺、文学能够在人与人之间产生特别紧密的连结。
那个时代产生的文学社团,很难用今天的概念来理解。五○年代的诗社,六○年代的文
学杂志,其内在同人同志精神,有着惊人的强度。那样的文学同人,几乎就是参与其间
诸人的首要关系。他们没有家庭、他们没有亲族、他们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这些
原生性更强、联系更紧密的关系,随着战争离乱都断掉了,而且无望恢复,于是衍生性
的兴趣团体,就变成了他们仅有的核心关系了。
今天我们的“同人”、同好团体,是众多关系中的一环,和这些众多关系并置并存,互
相重叠也互相竞争。“同人”之外,我们有家庭、有亲戚、有同学、有同事、有朋友,
但对于许多五○年代开始写诗的青年来说,除了军中同袍,诗社的“同人”就是他们关
系的一切。
他们在那里找到依赖,在那里彼此摸索表达情感的方式,在那里互相扶持一起成长。底
层最根本的,自然是一种相濡以沫的需求,不过文学给了这种需求特别有利的发抒,倒
过来,这种需求也给了文学创作特别有利的刺激。
因为是文学,所以他们能够摸索、尝试打造出一种新的语言,专门因应他们现实存在状
态而来的语言。他们需要一种语言,一方面可以传递惶惶恐惧、混乱不安、前途茫茫感
受,另一方面却又不会被扣上“打击民心士气”、“传播失败主义思想”帽子。这种潜
意识的需要,配合互相的影响,他们开始向诗的语言,相对模糊凝重的语言偏斜,而且
很快又在所有的诗的流派中,找到了“超现实主义”为其认同对象,不是偶然。
他们进一步相濡以沫的互动中,开创自己的感情结构。尽管用的是白话中文,又积极吸
收模仿西洋的语法,然而现成的中文或外语中,都没有可以确切对应到他们特殊情绪表
达需求的成分,他们靠着讨论文学,靠着彻夜聊天,靠着密集书信往返,更靠着不断书
写及反复交换作品,让一颗被时代折磨得空洞枯萎的心灵,慢慢饱实,成就自我。
这些饱实的心灵,写出了饱实的文学作品。贫乏压抑的环境下,台湾五○、六○年代的
文学,却意外地杰出,经历几十年光阴移异,依然闪耀着动人的光彩。
这样一代文学作者,这样一种特殊的时代背景,值得记录,需要记录。
二、
林海音、周梦蝶、余光中、郑愁予、王文兴、杨牧,六位作家基本上都属于这个时代,
或者该说,他们都是在那个时代气氛包围下,完成了自我文学理念的寻找,并且打造了
文学与生命的密实关系。
他们的作品,继续流传,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现在的读者不需花费太多的力气,都可
以找得到他们的作品,甚至不需经过刻意的安排探询,也可能在各种情况下遭遇他们的
作品。
那,为什么要替他们拍纪录片?纪录片所要记录的究竟是什么?扩大一点问:纪录片所
要成就的究竟是什么?
首先,要记录塑造他们文学根源的那个时代。让读者感受到:我们读到的一首诗、一段
札记、一篇小说,其实不过是他们生命关怀映照下的产物,作品底下有人,人的底下,
有其他的人,有许多同辈生命交错组构成的丰厚衬垫。
读那一代作家作品,这种衬垫的还原呈现,格外要紧。读今天青壮代作者,他们生存的
条件与境遇,和我们基本相同,我们很可以单纯运用自然的同理心去接近他们所要表达
的文学意念。但若是以这种态度,不经提醒不经准备地去读五○、六○年代成形的作家
,我们必定会错失他们作品中内在最重要的讯息,将我们想当然耳的以为,当成是他们
作品的意义。我们将读不到让他们痛、让他们悲、让他们喜、让他们迷的真正人间情感
。我们读了,却没有读到。
还有,今天青壮代作者,文学是他们诸多日常活动中的一部分,一小部分。不在意不理
解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对进入他们的作品,不会是那么庞大的阻碍。
那一代的作家,文学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文学是他们探索乃至于证成自己是个什么
人的根据,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就无从掌握他们作品了。
纪录片要做、可以做的,是透过人来铺织时代,又回过头来用时代剪出清楚的人影轮廓
。人与时代辨证互相诠释,彼此烛照,给作品一个可以安放的意义位置。
三、
六个作者,对文学同等专注痴迷,却发展了和文学完全不同的生命关系。
我们必须知道王文兴创作之“慢”,才能了解为什么唯有“慢”是阅读王文兴作品的基
本方法。“慢”意味着不只是速度,更是专注的条件,“慢”让我们静下来追究,文字
为什么如此组构;“慢”让我们幽微思索,文字转达的情感的来龙去脉。客观的文字摆
在那里,却会因为主观的阅读速度,而显现不同厚度的生命经验。
“慢”也不是一个抽象的速度概念,可以在影像记录中具体化。知道王文兴一个小时写
二十个字是一回事,从记录画面中看到他反复近乎暴力地和形成小说作品的每一个字挣
扎,是另一回事。王文兴不只是一个和你我不一样的怪人,他是一个怪得有其充分道理
的人。他的道理,逼我们反省自己视之为正常的“快”。
杨牧用半世纪持续不断写出的诗,建构了一个与现实生活平行存在的浪漫宇宙。在那个
宇宙中,存在着各种角色各种声音,而每一个角色都比一般现实的人有着敏锐十倍百倍
的感官,察觉最细微的光影挪移,登载最飘渺的心绪跳跃;每一个声音都构成一种独特
的节奏,音乐之前的音乐,几乎没有一个杂音,没有一个草率失误的杂音。
和他建构起的浪漫宇宙相比,现实如此不纯粹,充满了粗疏大意。要能够让杨牧的作品
把我们带入那更纯粹,表面平和却又含藏内在惊悸力量的世界里,我们可以先看到杨牧
如何沉静地、安稳地排除现实的干扰,所有的戏剧、一切的爆裂转折都从生活中消退了
,只存在于他所阅读及所创造的文学里。我们蓦地明白了:现实的平板与诗的浪涛汹涌
,非但不矛盾,而且还是最理所当然的一体两面。
四、
郑愁予是“抒情浪子”的原型。在他早期代表诗作中,近乎神奇地将历史悲剧的离散与
无家可归,改写成一种生命自我选择的喜剧。无法停留在一个定点、一个关系、甚至一
个记忆上的人,他浪游来去,那无著的生活方式,正是抒情歌唱的前提。或者说,他没
有其他可以依恃,只剩下抒情的歌唱,因而使得他的歌唱分外动人。
追溯郑愁予的经验过程,看到他曾经看到的海港,异国的街道,我们逐渐接近了那浪子
原型的来由。在镜头上,他自在地进入各种不同环境中,更重要的,自在地进入不同人
的生活中,又自在地抽离,他和环境之间,他和别人的生活之间,似乎并不存在绝对的
界线,他总是在又不在。我们亲眼目睹他这样独特的存在形式,飘忽却温柔,温暖却疏
离,于是我们进一步体会了,那些浪子的歌唱,不是语言游戏,而是郑愁予提供给一个
离散时代的难得药方,只有具备他那样存在情调的人,才有办法提供的药方。像是余光
中的诗中写过的句子:“我是一个民歌手/我的歌是一帖凉凉的药/敷在多少伤口上”
(〈民歌手〉)。
余光中在纪录片中的主要形象,不是民歌手,而是“壮游者”,从西方浪漫主义汲取养
分,从另外一个方向,转化了历史悲剧带来的命运。“壮游”的背后,是从宗教背景中
升起的“朝圣”(Pilgrimage)概念。求取救赎,就应该选择一个远方的圣地,下定决
心,忍受折磨,坚决勇敢地朝圣地前去。圣地目标固然重要,路途中所经历的考验,最
痛苦最恐怖的考验,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经过了“朝圣”考验,人于是蜕变成忠
诚合格的基督信徒。
这样一个概念,到了浪漫主义时代,化而为拜伦笔下哈洛德的经历。他的“朝圣”乃是
对于各种历史与自然奇观的巡礼,去到非常的地方尝试非常的感官刺激,于是一个平庸
的青年,成长化身而为生命丰沛满溢的诗人。是之为“壮游”迷人的浪漫价值。
余光中用诗把离散“壮游化”了。面对不得已的家国伤痛,他既不逃避也不无奈哀嚎,
而是予以个人私我化,成为自己的考验。必得走过这些考验,人才成长为诗人,用诗将
这些经验固定凝结下来,予其普遍与永恒的意义。
五、
周梦蝶曾经是台北最美丽的街景,武昌街上一方小小的书摊,摊上摆了各种诗刊诗集。
诗人坐在摊前,以其生命姿态和那些书相呼应,却又和卖书的生意保持若即若离,在亦
不在的关系。熙来攘往的人群当然还是多的是为名而来、为利而往的,但在那一条街上
,可以确定总还有些人不为名也不为利,为了诗与文学来来往往。
我们看到,并且因而相信了,一种诗人生命的可能性。他们活在俗世间,但俗世真正的
意义却在于锻炼各种透视拒绝的方法。诗人建构起自己的“孤独国”来,然而吊诡地,
“孤独国”真的不是为了隔绝独居而打造的,“孤独国”是为了引领所有夜中不能寐的
寂寞灵魂而写的,让他们得以从忍受寂寞袭击到享受孤独的洞见。
周梦蝶以诗为那个时代庞大的寂寞思考,将感官的痛苦转化为透亮的说理,那亮光刺著
眼睛,使人不得不在亮光前遮起眼来,于是在遮眼的瞬间,看见了自己内在某种原本不
以为我们可以看得见的风景。
林海音则曾经是台北最温暖的阳光中心。坐镇在《联合报副刊》,《纯文学》杂志与出
版的背后,不断地送出关怀鼓励,让原本不知道自己是作者的人,知道了原来自己是个
作者;让原本不确定文学和自己有多紧密关系的人,领悟了文学竟是自己活下去最大的
动力。
编辑是文学的拓荒者,又是文学的守护者,守护着所开发出来的,又不断越过已经耕耘
的田地边界,探入更广大的荒野。编辑每天打开信件,阅读一篇篇寄到手上的作品,放
下作品,拿出信纸,开始写一封封的信,联系作者,将所有作者拢入一张大网中,大家
彼此连结,结成了文学的社群。
林海音代替了许多青年永远见不到了的母亲。给他们一个以文字文学包围环抱的家庭,
给他们许多心灵的兄弟姊妹,对抗那个离散时代尖刻的寒冷。
六、
记录本身就是一种诠释。尤其是面对一个已经逝去的时代,面对众多即将消失的记忆。
选择记录在那样的时代中浮现的作家与作品,是一个清楚的立场。那个不一样的时代,
从不同生命体验中产生的文学,不应该用今天现实想当然耳的方式,草率地阅读。那样
文学被摆放回其创作者的具体人生观照中,我们领会其珍奇影响,看到了那些我们自己
永远写不出来,却可以和他们同悲同喜的独特内容。
作者简介:杨照
本名李明骏,1963年生,国立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美国哈佛大学博士候选人。曾任民
进党国际事务部主任、《明日报》总主笔、远流出版公司编辑部制作总监、国立台北艺
术大学兼任讲师、现为《新新闻周刊》副社长兼总主笔、News98电台《一点照新闻》主
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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