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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ThreeNG () 看板: movie
标题: [影评]《一代宗师》王家卫的镜头语言
时间: Mon Apr 14 11:21:05 2014
文长，有兴趣建议有空再看。
不习惯用BBS接口看长文，可直接看网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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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前言问与答：
王家卫的电影十分讲究镜头设计，内涵丰富。
因此看他的电影是“一回朦胧，二回明。”
戏院看第一次，感受深刻但也浮出不少问题。
DVD入手后再看第二次，才将所有问题给看出解答。
要知道“剧情对白”只是电影的一部分，
“镜头”才是组成电影的单位。
“剧情对白”不是“镜头”的全部，
光看剧情对白而没有注意到其他细节，是无法窥见电影全貌的。
尤其王家卫这种特别讲究镜头设计的导演，
在镜头里埋藏的细节是值得挖掘深思的。
开头先提出几个问题：
问题一：“叶问对宫二究竟有无情意？”
答案不是用对白说而是用画面说，其实王家卫说得很清楚。
而解答并非有或没有这么简单，叶问的心思是百转千折过的。
后头会逐场分析、解释重要镜头，看透角色的心境转折，到最后自然会明白。
王家卫也很“推理”，逐场埋镜头埋到最后结局。
非得一场场把他埋的镜头全挖出来整合推敲，才能正确推断出叶问的心境。
问题二：“一线天这角色在剧中有何意义？王家卫的叙事结构是否有问题？”
比起《阿飞正传》最后以梁朝伟花了三分钟梳头整装出门做收尾；
以及《花样年华》穿插戴高乐访问柬埔寨的片段；
一线天在《一代宗师》中三场戏的意义是清楚明白多了。
王家卫的电影向来不是“由事带人”而是“由人带事”。
比如《卧虎藏龙》就以“青冥剑夺还”为剧情主轴，再带出人物关系。
而《东邪西毒》就以欧阳峰为叙述者，去带出众武林人物的感情世界。
比起“具体事件”，王家卫更喜欢描写人物之间的互动、牵连与纠葛。
话虽如此，但其实王家卫作品还是都能抓出一个剧情主轴出来的，
只是他的主轴往往不是具体事物，而是抽象概念。
那《一代宗师》有没有一个剧情主轴呢？有的，就是“点灯传艺”。
这主旨是由宫羽田带出来，由叶问等下一代武学家承接。
而考验这主旨的，是大时代的动荡。
剧中呈现各武学家面临不同的人生处境时会如何行动来互做呼应或对比。
初看比较难体会，再看跳出来看才明白其剧情结构是十分清楚，没有无意义桥段的。
这同样下面会逐场分析，看看怎么个呼应对比法。
问题三：“灯”的意象在剧中出现许多次，意涵为何？
如问题二所述，本片主旨在于“点灯传艺”，
因此王家卫设计了许多“灯”的镜头，
有时隐藏在背景构图中，有时是特写。
叶问与妻子相处时有灯；宫宝森与叶问搭手时有灯；
叶问与宫二别离约定时有灯；日军入佛山，叶问困顿时有灯；
一线天登场与宫二萍水相逢时有灯；宫宝森过世，宫二返回东北时有灯；
宫二下决心复仇时有灯；宫二找马三复仇时有灯；
三江水拜师一线天时也有灯；叶问离开宫二医馆时也有灯；
结局理所当然也有灯。
不同场次出现的“灯”对应该场戏，各有不同的意涵。
没看懂“灯”，就无法完全看懂本片。
同样，下面逐场分析时会谈各场之“灯”的意涵。
贰、剧情解析
以下将剧情分段解析，借由分段也能更清楚整体剧情结构。
也能清楚一线天的三场戏为何会放置在该处。
至于为何要逐场分析这么麻烦？
因为许多梗前后呼应、对比，不逐场说就无法建立论述基础。
第一段，雨夜武戏
本片武戏设计得相当精彩。场场没有重复，场场有新意。
且不光是拍得绝美、打得漂亮，每场武戏也都成功展现出角色性格。
开场是雨夜，一群黑衣人快步踏得水花四溅，大喝一声，摆好阵式。
叶问一人与众人对峙。
注意这个镜头，画面上头一远一近有两盏“灯”。
开场就将本片“点灯传艺”的宗旨先摆出来了。（当然这点要看完全片才能融会贯通）
黑夜黑服，几近全黑的画面，就是为了清楚拍出“雨水”来表现武戏。
一转一洒，漂亮的身法就出来了。一碰一撞，劲道的威力就呈现了。
一踩一踏，水花四溅，慑人的气势就展露了。
（不得不说戏院效果比DVD好上百倍，没进戏院看就可惜了）
武戏精彩外，叶问的性格也刻划出来了。
“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错的，躺下喽。”
简单一句对白就展现叶问对武学的自信与傲气。
这场武戏叶问的打法也如同这句对白般霸气，招招劲道强猛，把对手打得满天飞。
最后对鬼脚七时留了一脚没出尽，也可见叶问傲虽傲，但还是会给对手留余地。
不过鬼脚七死缠不休，叶问就断其腿，还把他打飞将大铁门给撞倒。
开场这段估计是叶问刚开始在佛山崭露头角之时，
为争名气便以较霸道的手段打出名堂。
后头他的打法又有所不同，足见其心态之转变。
细节就待后头剧情走到时再谈。故事才刚开始呢。
第二段，叶问生平
叶问以口白道出自己的家世出身与习武经历，简谈咏春拳的历史。
“一条腰带一口气”点出叶问从师父那承接下来“坚持到底”的精神。
也是这精神正是叶问最后能成为一代宗师的关键。
接着出场的是叶问的妻子张永成（以下简称叶妻）
叶问带妻子到金楼听戏的桥段，可看见背景有艺妓直盯着叶妻瞧，
但叶问手往妻子手上一贴，以行动支持妻子。叶妻也回以微笑。足见两人夫妻情深。
后头也安排了一场叶问与宫二听戏的桥段，正是和此场做对比。（细节后述）
接着一场，“灯”的意象再次出现。
叶问每晚出门，叶妻就点亮门口那盏灯。
镜头可见叶妻在叶问返家前是不歇息一直等著的。
在此，“灯”代表着叶妻对丈夫的爱意与关怀。
叶问回来，叶妻马上奉上热水为其擦身擦脸。两人眉目传情，爱意浓浓。
这两个桥段看似简单实则对日后剧情有重大意义。
叶问与妻子之间的深厚情感，影响了日后叶问面对宫二情爱问题时的选择。
第三段，宫老隐退
此段先简介金楼，说明金楼不但卧虎藏龙，更是武林中人的聚会所。
宫羽田（以下简称宫老）登场，在金楼讲述功业。
宫老谈吐中气十足，简单一个挖耳朵的动作，现场随即静谧无声。大家气派十足。
而更能堪称宗师的是其理念，也就是找一位武学家继承其发扬武学的理念。
但问题来了，马三将南方拳士一一打下。
这场马三打南方众拳士的武戏，正好和头场雨夜武戏做个对照。
马三此时的心态正是想硬碰硬以拳头打响名堂。（如同开场的叶问）
挑明了说要搭手宫老，必须先过他这关。
马三下手毫不保留，南方众拳士和开场黑衣众一样，被打得飞来飞去。
接着就好笑，一群人打不过一个马三，只好跑去搬救兵。
话说得冠冕堂皇说不能装孙子，结果还不是要推别人（叶问）出马。
但这也显示出此时叶问的武功是为南方众人所认可的。
这里要注意的是，当叶问和众武师聚会议论时，叶妻是站在布幕后旁听的。
议论完后接的桥段，是接叶问帮妻子揉小腿。
可见议论之久，但叶妻也从头听到尾。还说要带小孩回娘家让叶问专心比武。
这显示出叶妻对叶问以武学为毕生志业这件事是十分支持的。
回头看宫家这边。宫老十分不满马三锋芒毕露的作法。
马三虽不服气（临走前怒瞪宫老一眼），但也尊师命返回北方。
可见此时宫老这刀鞘还是收得住马三这把利刀。（日后时局再变，就难说了）
问题来了，马三想称霸南北武林、发扬宫家武学的作法有何不对？
宫老究竟是怎么想的？
因此，有着同样疑惑的宫二登场，来找父亲议论了。
（宫二登场时以广播方式点明时代背景，对日抗战，国家正处于危难之际。
这条铺陈与宫老用意的关联是十分紧密的。）
宫家中也有人请宫二劝宫老退下，足见宫家中无人知晓宫老的真正用意。
宫老的用意为何？
藉著下一场丁连山与宫羽田，两师兄弟对话的戏谈出点端倪了。
两师兄弟一明一暗，都是为了国家民族奋战。
正所谓“武侠”，学习“武”功是为了发扬“侠”义精神。
师兄弟显然都很清楚这点。
但丁连山劝戒宫老别找人搭手，认为时机未到，弄不好就坏了一辈子名声。
但宫老明以炉火（比喻武林，更比喻国家）里需要新柴做喻，认定时机到了。
说明他不是为了争一时胜负，而是要造时势，让新人出头。
那让新人出头又要做什么？到此都还在铺陈埋梗，答案尚未揭晓。（答案正是全剧宗旨）
接着换宫二来劝父亲了。
这里要注意两人的视线。
王家卫电影的一大特色是人物对话时常常是互不相视的。
目不互看，营造出人物间隔阂与疏离的气氛。（后头许多场戏还会用这手法）
宫老说“人要往远看”那段话时，视线是看向远方。
此时宫二的视线却是撇向地上，显然无法认同更无法理解父亲所言。
在此，两人的隔阂在于对武学境界与人情事故的见解不同。
而后，宫老带女儿宫二逛金楼。
先是有“面子里子”之说，言外之意在感叹其师兄弟的境遇不同，都是时势使然。
后再谈父亲的期许，
宫老不愿宫二碰江湖事，期望她当大夫结婚生子，如此就是尽孝心。
但细看宫二的视线，依旧是看地上不看父亲，
在此，两人的隔阂在于对未来理想的想法不同。
比起当大夫结婚生子，显然宫二是更想如同父亲，在武学上有一番成就的。
这性格铺陈，也说明了日后宫二面临人生关键时会如何做选择。
第四段，金楼接班
叶问搭手宫老之前，金楼里的卧虎与藏龙，一一出笼与叶问过过手。
这是叶问的第二段武戏，打法有别于开场那段。
众人用意在于提醒、祝福，当然不会像开场那般往死里打。
但招式对决间也绝不放水，
要是你叶问连这三关都没本事过，那就没资格代表南方武林。
先登场的是三姊的八卦掌。为什么挑八卦掌当第一关？
前段宫老登场谈功业时说过自己融合了形意门和八卦门，
三姊就是想让叶问了解八卦掌的套路。
还玩了“拆祠堂”的梗，言谈轻松之余也提醒叶问“八卦手黑”，要小心。
第二关是刘洵饰演的先生瑞，打形意拳。
八卦完了换形意，用意都在让叶问了解宫家武学的套路。
先生瑞在过手之前还来段武艺展示说明，
爱解说的癖好在后还有得发挥，成了专业解说员。
这场对决和前场招式对拆又不同，是一招定胜负。
叶问闭眼、将精神集中在耳朵。先生瑞半步崩拳打来。
这里的镜头设计是将人声拉掉，将音效放大，
显示叶问“咏春听桥”这门绝技的厉害，也为之后的搭手铺梗。
第三关是勇哥，打杂家。杂家随意出招，正如宫家六十四手变化万千。
勇哥也以口白为后续对决铺陈：宫家有六十四手，咏春却只得三板斧，怎么比？
两人越打越激烈，勇哥也开始招招砸烂东西。
这里以武学路数点明了勇哥火爆刚烈的个性，为其日后下场埋了伏笔。
三关闯完，恭贺之余也让叶问做足准备。
镜头先拍一张众人合照留影。
照片由彩色转黑白，增添几分时代感与历史感。（这手法后续也用了多次）
万众瞩目的搭手对决终于展开。
有意思的是，前三关都是过招比武功，
没想到宫老这会却说不比武功比想法，
讲述了前人将饼掰成两半，阐明“拳有南北，国无南北”之理念。
宫老拿饼伸手，摆好架式就待叶问出招。
明说比想法不比武功，其实这是既比想法又比武功。
没有扎实底子，怎可能从一代大家宫老手中掰饼？
镜头切了几个旁观武学家，都在看叶问要如何出手。
只见叶问先出右手，不成，再换左手。眉头深锁。
宫老则是笑了笑，心想这下看你要如何出手。
此时先生瑞成了解说员，说明太极拳的功夫。
这里也暗示两人将以打太极的方法来比高下。
果然叶问使出了咏春听桥，以手碰手，感受对方劲道走向。
两人过招看似毫无威力，其实一步一转之间都在暗中较劲。
有别于拳拳到肉、硬桥硬马的武戏，此段呈现出另一种精彩的对招风格。
最后叶问肩膀一顶将宫老撞开，趁此空档施力于饼上。
叶问放手睁眼，阐明其武学理念：“大成若缺”，有缺憾才有进步。
宫老也佩服其说法，此时手中之饼落下一角，呼应了叶问“大成若缺”之说。
胜负分晓，宫老对叶问说出借名声给新人出头的用意，
也正是全片宗旨：“凭一口气，点一盏灯。”将武学之技艺与精神流传后世。
对应前头的铺陈（宫老谈及中华武士会的历史功业、广播提到的时局情势），
“点灯传艺”更是为了让世人以习武来强身强国、克服国难。
（宫老搭手叶问时，背景的蓝灯、红灯可说都在点缀主旨“点灯传艺”。）
众人欢呼声下，叶问站于“共和”匾额之前，暗喻其武学理念。
反观宫二，一脸落寞。显然只计较眼前胜负，仍无法理解父亲理念。
这也埋下宫二找叶问比武的伏笔。
片子至此算是一个大段落，
大抵都在塑造人物性格、铺陈人物间的交集，
较少有呈现内心想法的镜头设计。（后头可就多了）
并阐明了剧情主轴：“点灯传艺”。
各武学家们能否成就这“点灯传艺”的理想？考验才刚开始。
第五段，宫二会叶问
宫二递挑战状给叶问，还明说自己“不图一世，只图一时”。
这呼应了前头宫老说叶问未来将是“一步一擂台”之说，
只是宫老大概没想到，第一个来打擂台的，竟是自己的女儿。
接着一场宫二送父亲回北方的戏，点出了宫二的心境。
镜头先拍宫老一行人离去，接着是宫二回头的镜头，
再接水中倒影映出宫老一行人离去的镜头（这显然是宫二的视角）。
水中泛起阵阵涟漪，将众人的身影模糊了。
看在宫二眼中，仿佛宫老耗费一生建立起的功业，
就如同水中影般如梦似幻地消逝无踪了。
（宫二特写加上水中倒影反映其心境，这手法在后段的重要时刻会再用一次。）
此场后接一个丁连山双手合十膜拜的镜头。
他为什么而拜？正是为了感念师弟南下成就了点灯传艺的伟大功业啊。
足见丁连山和宫老对谈过后，是理解且支持师弟理念的。
对比宫二还侷限在胜负之间，丁连山的眼光显然和宫老一样远大。
两大主角对决之前得好好铺陈，酝酿一下气氛。
先是解说员先生瑞来说明宫家六十四手的厉害，再让金楼楼主灯叔捧高宫二。
背景音乐来了（这段配乐从宫二设宴开始一直到两人对决才停止）
宫二设宴等待。背后的金楼女子与侍者全看着右方来路，等叶问登场。
叶问打木桩时静止沉思，似是在思考该以何种心态来应付这场比武。
帐房先生记帐，记到一半，停下，望向宴会厅。
宫二忠仆老姜、三姊、先生瑞也全望向宴会厅。
万众瞩目的对决气氛就这么营造出来了。
叶问、宫二，两人于桌前对峙。
“真打坏东西，算妳赢。”
叶问如同开场武戏，言谈间不改高傲自信本色。
这话也说明了叶问不会像开场那般使劲伤人，而是重在招式对拆比拼。
两人摆开架式，这里要注意叶问时不时低头观察宫二的步法。
过招对拆一阵后，叶问抓住宫二的手一抛，宫二身子一转转上了空，
两人脸贴脸四目相交，就这么打出了全片最暧昧的镜头。
先不管两人是否因此而情意拳拳，
叶问竟学起了宫二的步法，还摆出六十四手的架式。
此举引来宫二一抹冷笑。但能知叶问心态已不在乎胜负，而是交流武学。
后叶问将宫二打落阶梯却出手相救更证明这点。
但宫二倒是不领情，借机打落对手，自己攀上高楼，傲视叶问。
胜负已分。但此次对决重点并不在胜负。
宫二告别叶问，两人于大铁门前别离。
铁门开了一点，中间一盏微灯象征著两人若有似无的情感。
“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宫二自恃赢了比武，指导起叶问的武功来了。
这句武理，不单是咏春拳与八卦掌两门武功的各别特色
更是两人性格的写照。（怎么个写照法？写到结局自见分晓。）
“千古无同局，叶底是否能藏花，有机会我们再印证。”
“叶底藏花”，在此是指取宫二八卦掌长处补咏春拳不足处。
叶问也讲明了希望能再相会。
这里可以注意两人对话时的视线，是一直看着对方的。
前头提过，王家卫喜欢在对话时让角色互不相视，以表现出隔阂与疏离的气氛。
反过来说，当两人四目相对时，就代表情感与想法是能交流互通的。
此时两人想交流武学的用意是一定有的，至于情感面？尚暧昧难明。
大雪纷飞。
叶问打木桩时再度沉思。是在思索武学，还是沈溺情爱？
宫二一身黑衣行走于天地白雪之间。
两人开始通信。
要注意这里拍叶问时，接连几个镜头都呈现出双重身影，
这是不是指叶问对于情爱有了二心？恨不得自己能分身，一顾妻子，一顾宫二。
这问题目前还无法断定，再看下去。
两人离别时的大铁门在水影中摇荡，
后接宫二望雪沉思的镜头，再接两人对决的情景。
宫二正在回味一场如梦似幻的美好回忆。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明白点出宫二的心境。
此时的“叶底藏花”对宫二的意义从交流武学转变为交流情感。
踏雪即是希望叶问来北方找自己，而且不是只来一次，最好来“几回”。
宫二微笑撚信，回味两人脸贴脸的情境。
镜头从窗外拍宫二写信，窗框框住了她。
宫二很明显已被“情爱”两个字给框住了。
再看叶问这边，又是双重身影的拍法。
看着信，同样在回味着两人脸贴脸的情境。
叶问对宫二有没有情意算至此是很明显了。
（如果醉心武学交流，那回忆应是回忆两人对招的过程，而非暧昧情景。）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阐明两人再会的决心坚定。
但问题来了，叶问对宫二有情意，但能表达吗？
他毕竟是有妻子的人。且妻子对自己是万分支持，怎忍心背叛？
（如前头铺陈，叶问夫妻之间的情感十分紧密。）
镜头再拍叶问（注意此时不再用双重身影拍法），回信给宫二。
后接一个两人别离的大铁门的镜头。
微灯仍在，但随即被浓雾所垄罩消逝。
暗喻著叶问决定将对宫二的情感埋藏心中。
接着一场是叶问拿大衣送妻子的戏。
摆明是因为自己曾有过精神外遇，而给予妻子补偿。（笑）
之后叶问还带家人拍了张全家福，提醒自己将心放在家人上。
这一段算可说是叶问面临“点灯传艺”大业的第一个考验，也就是情关。
儿女私情（而且还是外遇）只会阻碍志业发展。
叶问算是成功克服了情关。
但接着轰隆巨响，全家福照片被火燃烧殆尽。更厉害的考验来了。
第六段，时代动荡
“一九三八年 十月，佛山沦陷。”
地上水影中飘荡著日本国旗。
叶问家被日军征收，人生从春天一转就面临了严冬。
镜头横拍叶问上楼（武功再厉害也倒喽），
再拍楼梯灯从明亮被轰炸到熄灭。
以“灯”的意象暗喻著叶问面临的处境有多艰困。
妻子惊慌、小孩哭泣，叶问一家人窝在破公寓里承受漫天轰炸。
金楼也成了日军的聚会所，景物依旧可人事已非。
但叶问可是继承宫老宏愿的大丈夫，向众人表态说自己吃不惯日本米。
话说得好听，但时势所逼，也不得不向朋友讨食。
叶问提食出金楼，却被进楼的日军给挤到一旁，撇开目光，不敢吭声。
这镜头完全说明了叶问此时的处境有多落魄。
有多落魄？落魄到连练功的木桩都得劈了当柴烧。
叶问多醉心武学不必多言，现在竟然连每日习武的工具都放弃了。
一直支持丈夫的叶妻看了想必十分无奈，劈柴声是声声往心上劈，
廉窗如人生困局将其给框住，动弹不得了。
生活难过，叶问连预做去东北找宫二的大衣都典当了。
要知道这大衣的意义不光在情感面，
也代表着叶问想学六十四手、交流武学，进而点灯传艺的理想。
时局艰困，肚子都过不去了，哪还有脑子谈理想？
不过叶问倒是暗中留了一颗釦子。
（还跟老板装傻，离开当舖时背着的手中明显有握住东西。显然就是釦子。）
这里可以先跳出来，简单谈一下关于解读剧情的问题。
初看时也曾想过一个可能，那釦子是否是叶妻摘下的？
因为叶妻说“佛山有这么冷吗？”时的疑惑表情可解读为察觉叶问外遇，
她才摘了釦子暗示叶问自己知道他和宫二有过什么。
但首先是并无任何镜头有暗示叶妻摘了釦子或将釦子给叶问，
且后续剧情也没有任何镜头和此举动做呼应。
剧情不只一种解读方法，
但连镜头都没有拍出来的情节是不能这么脑补的。
还得看前后有没有镜头来对照呼应，才能说得准。
回到故事，叶问独白说明了处境艰困。
后接勇哥被日军枪毙的镜头。
回想前头勇哥和叶问过招时的火爆个性、打法，
就可猜出勇哥不是个甘愿低头的武学家，
他势必是和日军起了冲突才被枪毙。
再来是灯叔也放话说不怕日军，
但随即字幕显示灯叔死于轰炸，金楼也被汉奸接管。
接着是叶问一家人相拥悲泣，因为二女儿死于饥馑。
这情节又呼应了前头叶问所述：最难越过的高山，是生活。
勇哥与灯叔可对比前头选择避开和日军冲突的叶问。
处境艰难，但留一条命总是保有希望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三人不同的选择，又可和接下来的剧情做对照。
让不少观众一头雾水的一线天即将登场。
第七段，一线天登场
由此段开始，剧情从叶问转为以宫二为主轴来呈现。
但剧情依旧是扣著武学家想“点灯传艺”却遇到“时代动荡”的考验这主题。
火车上，日军搜车，一位脚步踉跄的人从车灯下走过。
“有灯就有人”，灯下之人，显然又是一位武学家。
一线天坐到了宫二眼前，鲜血直流。
日军搜车、留着血的一线天对宫二微笑，发生何事不必多言。
一线天掏出剃刀（显示此时他可能早以理发师为表面职业，暗中进行抗日活动）
想和日军拼个死活。
宫二见状立刻出手掩护，还以手压住剃刀，要一线天别冲动。
承接上一段，宫二的行动是如同叶问，以忍为主。
一线天则如勇哥般，想和日军拼命。
若非遇见宫二，一线天将亡命于此。
而宫二忍虽忍，但见同袍遇难还是出手相救，展现侠义精神。
“凭一口气，点一盏灯。”
宫二的这一口侠义精神之气，
用大衣护住一线天这盏风中残烛，
使其得以延续火光，如同火车头灯般继续朝理想迈进。
大恩不言谢，目的地到达后，一线天归还大衣，
这回可是昂首阔步直挺挺地从车灯下离去。
（一线天来与去的镜位构图完全一样，差别只在走路的姿态不同。）
事实上他身受的重伤怎可能在短时间内痊愈？
所以这一来一去的身段与脚步，
再再都显示著两人命运的邂逅，
正是一线天日后能完成点灯传艺大业的关键。
对比日后宫二选择无法传艺的人生，
这次的交集可说是宫二的人生中对武学传续的最大贡献。
也算是弥补了一点她日后选择不传艺的遗憾。
第八段，马三投日
对比国家处于危难之际仍怀抱侠义精神的宫二，
其师兄马三竟然选择投靠日本人。
日军授勋马三。他显得意气风发，得意洋洋。
徒弟投日，宫羽田当然是不高兴的。
他武戏文唱，讲解招式“老猿挂印回首望”之关隘在“回头”来劝马三回头。
但这次宫老这刀鞘可收不住马三这利刀了。
“宫家的东西不能留你身上”
东西就是指宫家的武功，武功不能留身上，那就是不打死也得打成残废了。
两人过招，瞬间分出胜负。
师徒情意宛如断落的冰柱般碎得七零八落，恩断义绝了。
但宫老只打飞马三，马三却是下重手毙了师父。
足见宫老还是对亦徒亦子的马三手下留情。
宫羽田这人物至此收尾。
总结其一生，致力于推广武学、点灯传艺，
并不惜将一辈子建立起来的名声交给叶问，让理念延续下去。
无论实力、眼界、胸襟、想法都堪称一代宗师。
唯一遗憾只在于，能理解自己理想的是一面之缘的叶问而非徒弟马三。
下一辈的武学家有谁能如同宫老般成就点灯传艺的大业成为一代宗师？
让我们继续看下去。
父亲逝世，宫二急搭火车赶回东北。
东北各门派大老集合，之后是一连串“灯”的镜头组合。
火车站忽明忽暗的柱灯与指挥灯、被气雾铺盖的火车灯与顶灯，
再再都暗喻著这次是会无好会。
坐在铁网前的宫二、铁门窗外监视的日军、
摄影机仰角拍出前辈高傲的姿态、将画面塞满满的前辈群、漆黑昏暗的室内，
一连串的镜头设计，都显示出局面对宫二不利。
对白更直接明讲了，大伙都反对报仇。
宫二与前辈对话时的背景设计也做出明显对比，
前辈的背景是光线透照出日本国旗，
宫二则是时不时窗外的光线会映照到她脸上，甚至整个画面都曝光，
呈现出惧怕日军的武林前辈与光明坦荡的宫二。
前辈话说得很好听，实则掩饰在内心的胆小。
宫二当然越听越不爽，正眼不瞧前辈，出言训了前辈一顿。
（这里可仔细欣赏章子怡的高明演技，用脸部肌肉抽动展现内心的愤怒。
大家有兴趣可试试，看有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脸部肌肉也抽动几下，就知难度有多高。）
这段对比之前的勇哥、灯叔、一线天，
可见当时武林中有抗日之人，也有马三、东北前辈这类趋炎附势之小人。
宫二能否惩奸除恶、报杀父之仇？让我们继续看下一段。
第九段，宫二下决心
宫老送葬，天地白头，悲泣一代宗师的离去。
马三这小人自己没脸来，派徒弟来举旗。
宫二一声令下，老姜霸气将旗竿一刀两断，意思很明白了。
下一场宫二便杀到了马三的据点。
马三说：“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这不但是拳理，也点明了马三这个人急进好胜的性格。
（正如马三登场就想打遍天下时一般。此段呼应了前头对于角色性格的铺陈。）
他认定投日是时势，宫老想不开，慢了。
这里马三丢出了一个妨碍宫二报仇的障碍：
许亲之人非宫家人，既然不算宫家人，自然没资格取回宫家的东西。
宫二摘婚戒退婚，不但如此，还必须奉道才能显示决心够强烈。
奉道的规矩是：“一辈子不能嫁人、不能传艺、不能有后”十分严苛。
宫二在佛洞内沉思。
佛像前的座灯是灯灯无火，喻若下决心奉道，
往后就不能“凭一口气、点一盏灯”，点灯传艺了。
宫二心里显然是十分想报仇的，
摘婚戒还简单些，从金楼那段宫二与父亲的对话即可知，
结婚、当医生、不管武林事，这是宫老对女儿的期许。
但宫二自己是想和父亲一样，期望在武学上有一番成就的。
难以下决心的宫二，将未来推托给了亡父与天意。
结果还真让她看见了一盏亮着的佛灯。
“宁可一思进，莫在一思停”、“我只能进，不能停”。
宫二说出了马三说过的话，足见其眼界与马三一般过于浅短，被个人恩仇所侷限。
但这也不能怪她，天底下有几个武学家能坦然放弃血海父仇？
宫二向佛像磕头，奉了道，下了影响一生最大的决定。
第六段到第九段，可说是主旨“点灯传艺”面临的第二个关卡：“时代动荡”。
时代动荡，武学家连维生都不易，遑论授徒传艺？
叶问选择隐忍；一线天选择抗日；
而对宫二来说，时代动荡导致她师兄背叛、失去父亲，
她又比前两人再背上一个“想报仇此后就无法传艺”的大关卡。
宫二最后有无复仇？复仇又成功与否？导演做了个勾先不讲。
时序跳到五零年代的香港。
战争终于结束，且看各武学家流亡到香港后，
各须面临什么样的考验，又能否突破考验，完成点灯传艺的大业？
第十段，流亡香港
此段以并排叙事的手法，
呈现叶问、一线天、宫二、丁连山等武学家流亡到香港后的处境。
先看叶问，为了生活带行李来到香港寻求教拳机会。
困苦归困苦，理念不能忘。叶问阐明行正道不走偏门的教学理念。
轻描淡写间，一招就证明实力，让人奉茶拜师。
叶问定居香港，
在柔美配乐、朦胧镜头中，将“釦子”钉在墙上。
这釦子代表曾经隐而不发的情感，也代表想交流宫家六十四手的心愿。
时代动荡使得叶问无法再会宫二，但“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这件事还是一直牢牢紧钉在叶问的心上。
接着一场是不怀好意的流氓来勒索讨教，
叶问以一敌众，如同开场般，言谈依旧散发著无比自信。
但他此时的打法和开场又有所不同。
开场是打狠，断人手脚不留情。
但此场先言明“八只脚”，后也真只出脚，
而且第七脚一下就能踹断敌脚，却再发招后收脚。
小流氓教训教训就算了，无须打残人家累积仇恨。
有别于开场，历经搭手接班与时代动荡后，叶问渐渐培养出宗师气派。
再看一线天，
滂沱大雨中，追杀他的人不是日军，而是过往的同志。
一线天想脱离组织，只能打出一条生路。
这场和开场同样是雨夜武戏，用雨水展现武学的力与美。
但细看拍法又有所不同，
此场拍摄步法的镜头多了；雨水大都是直向飞溅射出；且雨水中不时混杂了血水；
拳头打在人身上的音效做得特别响亮还参杂了碎骨声。
镜头设计的重点在于拍出八极拳的血腥与霸道。
看一线天最后还拉人撞碎柱子，血花四溅，暴力十足。
最后他在雨中伫足一会，彷佛想将血腥的过去让落下的雨水给洗净不覆返。
脱离组织的一线天，开起理发厅（呼应登场时使用剃刀当武器）定居香港了。
三看宫二，在香港开起了医馆。
大年夜时，叶问来访。
会在此团员时节来访，可见两人都难再和家人聚首，孤身一人。
叶问上门第一件事，当然是先祭拜前辈宫老这位点灯之人。
（看看宫老照片前那盏烛火，可还亮澄澄地反映到宫老脸上呢。）
接着他直言说想见宫家六十四手。拿出釦子也只关注武学，不提感情。
将六十四手捧为高山，希望六十四手能流传下去。
宫二的回应也有意思，说不在乎宫家的武功这就么绝了。
她不但没说破自己无法传艺一事，
还抛了个“杀四门”、“十年前的大年夜”这个谜题给叶问（和观众）。
在此王家卫先不揭晓答案，留待后头解答。
宫二对叶问句句语带保留，面容还透露出些许不满。
这当然是因为她对叶问的情意还在，
自己身上发生了多少事，所爱之人竟然漠不关心，劈头就谈武学交流。
对这样一个武痴，宫二自然没有好脸色。
从这里也可见两人的眼光远近之差距。
宫二最在乎的还是个人的恩怨情仇；
不若叶问埋藏个人情感，只放眼点灯传艺之武学大业。
叶问没办法，只能走人，此时老姜出来说话，让叶问知道宫家还有人。
老姜是知道宫二无法传艺的，且他对于宫家一直是忠心耿耿。
此时这个举动，可解读为老姜心里是不希望宫家武学就此失传，
是希望叶问能习得六十四手，将其传下去的。
于是我们四看丁连山在香港的处境。
丁连山这个老江湖，先以菸的好坏来显示武学家的落魄处境，
顺道设局铺梗让叶问不得不接受他的敬菸。
叶问接过菸，特写一个丁连山点火的镜头，
火光一闪，气氛就变。
丁连山摆出架势，叶问也随即防备。
看似简单的点菸，却是处处是在试探对方的武功深浅。
试探过后，丁连山对叶问是十分赞许。
但却惋惜两人无法交手。叶问也不可能看见六十四手。
原因何在？
丁连山提出了“面子里子之说”，说明门派有分明暗两处。
他自从将位子让给宫宝森后，就一直处于“里子”之位，
而后宫老过世，宫家的“面子”也从宫老转为宫二。
“里子”得听“面子”的，宫二不允许，丁连山也不可能和叶问过招。
这就是为什么丁连山说“早二十年”他们俩还可以过过手。
因为二十年前当家的“面子”是眼光远大、力推门派交流的宫宝森。
中日战争也还没开始。
若是当时，叶问想见六十四手自然是简单多了。
这又是一个点灯传艺因时代动荡而无法实行的写照。
丁连山这角色至此收尾。
他为了政治理想甘愿安于“里子”之位，
大半辈子隐于暗处，不上台面。
有别于叶问，呈现出另一种武学家的风貌。
这一段并排叙述了叶问、一线天、宫二、丁连山等武学家流落香港的处境。
有人积极收徒，实行点灯传艺之大业，
有人脱离组织，找出路谋生。
有人背负过去，孤身隐居。
有人感叹时局变迁，不再动武。
接着，王家卫以回溯的方法，解答了前头抛出的问题：
十年前的大年夜，宫二在哪？
第十一段，宫二复仇
十年前的东北，火车站。
炉火熊熊，显示宫二浓烈的复仇心。
忠仆老姜见劝不动主人，便继续陪等。
配乐声起，白雪纷飞、人影流动、白烟袅袅、日军站岗、宫二静待、时钟走动……
一连串的镜头酝酿出全剧唯一一场生死决的气氛。
配乐声停，决斗的时刻将至。
镜头先拍宫二特写，再连续接了四个“灯”的镜头。
先拍天顶上数盏明灯、再接一排微灯，暗喻马三那方人多势众；
再拍一盏忽明忽暗的灯，还从全景直切特写，
闪烁的灯光正如同宫二的心，浮动不安。
为何浮动不安？
一是对手人多势众；二是时局不同、杀人事大；
三是这毕竟是一场生死决斗，胜负难料，难免不安。
前段宫二所说的“杀四门”正是以戏曲来比喻这敌众我寡的情境。
马三一行人终于现身。
老姜展现俐落刀法，劈走马三跟班。
这边以棉絮代血，一方面是展现刀法的美感，
另一方面是如同老姜所说，今天是宫二和马三的事，旁人不得插手。
我不伤你，你不碍我，跑龙套的就一边站着看戏吧。
白雪纷飞、烟雾弥漫、部属退开、旁人看戏，两人摆起了架式。
这场武戏是用地上的积雪展现步法，铁器破飞展现劲道，
两人先过几招算是暖暖身，接着火车启动，
用速度感呈现出危险感与紧张感，决斗也渐渐进入高潮。
对招过程不再赘述，有时分镜设计讲太多也失去了美感，
可自行慢慢品味王家卫如何去设计对招时的镜头。
有意思的是这列火车怎么跑也跑不完，
不是两人速度超乎常理，而是火车要留着才能制造气氛。
看两人分别将对方的脑袋推向疾驰的列车，生死决的紧张刺激感就出来了。
这里最重要的就是结尾，
宫二挡下了当年父亲没挡下的膝顶，还以同一招击退马三，
最后再补一掌让他撞上火车，定下胜负。
（火车这时终于跑完了。比武结束，用来制造气氛的火车也能退场休息啦。）
倒地的马三坦承心里话，当年他以为师父慢了。
慢有两种意思，一是招式慢了，没防住马三老猿挂印这招，
二是作法慢了、保守了，依当时趋势，助日才是积极正确的选择，
马三认为宫老不明白这点。
但他此时终于坦承自己当年没听懂“回头”两字。
比起光大门派，更重要的是守住武学家的尊严，不能轻易出卖国家民族。
马三扭曲的表情，点明了他对于当年的选择是懊悔的，
但已无法“回头”，只能将错就错走下去。
马三这角色至此收尾。
本片一向以武理来塑造角色性格。
“宁可一思进，莫可一思停”正是马三的性格写照。
此人好名、急进的个性是呈现得十分鲜明。
但也因过于急进走向卖国弑师之路，有这结局算是因果报应了。
回头看宫二，
从马三面前离开时还步伐稳健，一回到家就踉跄倒地，还吐了口鲜血。
不但如此，眼角还落了一滴泪。
大仇已报为何落泪？
因为复仇后，才感受到代价的庞大。
身受重伤还是其次，重点是日后再也无法“点灯传艺”。
不能传艺，就代表不能再与叶问交流武学。
叶底无法藏花，两人的情感也再无交流之可能。
这滴泪，哭得是一段深厚感情的消逝。
此段倒叙至此结束，将上段铺陈的谜题给解答了。
接着剧情转回五零年代的香港，故事走向了最后的结局。
第十二段，点灯传艺
结局从一线天这条线开始收起。
水波中的白玫瑰理发厅，动荡不安，显然有事发生。
镜头一转，果然厅内有黑白两方人马对峙。
这里又有位新人物，三江水登场。
三江水又呈现了另一种武学家流亡香港的面貌：恐吓赚钱。
别看他句句哭腔，那可是“泪”里藏刀。冷不防就一刀捅过来了。
但一线天也不是省油的灯，句句答应其实是句句示强。
两人一哭一稳的对话撞击出十分趣味的效果。
此场的武戏也如文戏般富有趣味性，
镜头快速剪接，一招定胜负，三江水给打成了猪头。
一线天以武取胜，以德服人。
钱还是给，但只限一回。这回念经，下回超度。
三江水显然被一线天这种大家气派给感动了，下跪拜师。
这里要细看三江水下跪时的镜头设计：
一线天坐到大镜子前，
三江水紧跟来下跪，下跪后，头上正好顶着镜子里的一盏明灯。
“点灯传艺”的主旨又再现了。
一线天答不答应收三江水为徒，答案不言而喻。
其后接着是一线天与众理发师的合照，
各个仪态威武，显然全是一线天的门徒。
看三江水那乖巧可爱的模样，可想其已走回正途。
这和马三正好是个对比。习武不仅是习武艺，更重修身养性。
一线天这角色至此收尾。
他的戏份不多，就三场，但三场就已清楚刻画出他的性格与人生。
其性格如刚猛强劲的八极拳般火烈得很：
因此国家危难时他不畏死挺身抗日；
过去组织以不合时宜之说来追捕时，他毫不客气痛下杀手；
面对三江水勒索时，他也绝不示弱，句句不服输。
而其人生从抗日被追捕到脱离组织，最后成功在香港点灯传艺。
一路走来十分坎坷，但他始终没有放弃点灯传艺的大业。
对比曾有一面之缘、侷限在个人情爱恩仇的宫二，一线天的眼界是远大许多。
现在回想两人的一面之缘，
宫二这辈子所点最重要的一盏灯，正是一线天这位一代宗师。
有幸在奉道之前“凭一口气，点一盏灯”，
宫二还是有为武学的“点灯传艺”尽了一分心力，也算欣慰了。
不过一线天这条剧情支线也有遗憾之处。
一线天仅和两大主角之一的宫二有交集，却没有和叶问有交集。
（可能也难以安插，怕会破坏现有的剧情架构。）
王家卫电影的最精彩之处就是角色间的互动，
看不同个性、背景的角色能激荡出什么火花，那是十分精彩的。
这里倒是颇有“大成若缺”之憾。
或许有缺憾才有进步，看王家卫哪天能剪一个威力加长版让戏迷过过瘾。
当然两小时半版本已经将主线剧情交待清楚，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且一线天这条支线依旧扣在“点灯传艺”这主旨上，并未离题。
众角色一一收尾，最后就剩两大主角，叶问与宫二了。
来看看两人的情爱纠葛究竟会如何发展。
镜头转到宫二，正对着镜子化妆，房内光线昏暗。
看看镜子前摆的那盏台灯，明明在化妆却不开。
这镜头接在成功“点灯传艺”的一线天之后，
正是暗喻宫二无法“点灯传艺”。
复仇的代价不仅如此，叶问旁白也讲明，
宫二因为旧伤（马三所伤）而瘾上了鸦片。
宫二为何要化妆掩饰自己因伤不佳的气色？
看下一场戏就明白了，原来要和叶问约会听戏。
这场戏可和前头叶问与妻子听戏做个比较。
前头叶问听得开心，还不时和爱妻眉目传情。
而这会，叶问同样听笑容满面，但当他将目光投向宫二时，
宫二不但立刻别开视线，还摆臭脸给叶问碰个软钉子。
其实从两人在香港第一次重逢开始，宫二就没给叶问好脸色过。
因为两人只能听听《风流梦》这出戏，却从来无法在现实中风流一回。
当然主因就是妹有情郎无意，
叶问没去北方找宫二，香港重逢也只谈武不谈情。
宫二到现在还不明白，叶问心里到底有没有过自己。
过去热切通信的那段时光莫非只是自己在唱独角戏？
接着两人就坐，戏演到这里，也该摊牌好好说清楚了。
这段对手戏可精彩了，可特别注意宫二的视线，
说那句对白时不看对方，说哪句时又看对方，导演拿捏得十分精准。
不看，是隔阂与疏离；
看，是将自身情感往对方身上泼洒，期许对方有所回应。
谈心里话前也得先铺陈酝酿，宫二谈起了幼时学戏经历，
“唱腻《杨门女将》就换《游园惊梦》唱唱”，
句句都在比喻她的人生。
前半辈子在武林里打转，如杨门女将般在万军中厮杀；
后半辈子复了仇却只能孤身一人，只好如游园惊梦般耽溺在情爱回忆之中。
而叶问回说宫二“就差一个转身”，
这什么意思？
正如宫老劝马三“回头”，叶问说宫二差一个“转身”，
就是要宫二放下过去，别再沉溺在回忆里。该转身看看眼前路，走下去。
走去哪？当然是“点灯传艺”之路。
叶问此时还不知宫二复仇所付出的代价是无法传艺，
他当然希望宫二这种程度的武学大家能将宫家六十四手传续下去。
但叶问这番话也摆明装死不想承认自己和宫二有暧昧过。
宫二当然不爽啦，“想不到你把我当戏看！”
但她也无奈承认，自己只能这样走下去。
宫二为了复仇，把父亲的期望（宫二结婚）
与自己的期望（传艺成为宗师）都绝了，
人生两大宏愿再无实现可能，后半辈子也只能耽溺在过去美好的回忆里了。
人生无望，宫二讲明自己想回东北，象征两人连结的釦子也推出来了。
看剧情也明白宫二是多高傲的女人，不可能主动示弱。
她一直待在香港不回东北，无非是在等叶问再上门。
哪怕只是叙旧情也好，就希望能听他坦承心里有过自己。
但你叶问到这地步还打死不认旧情，那我只好自己先坦白了。
“六十四手我已经忘了”
叶问一直求的就是再见六十四手，可见宫二是下决心要了结两人关系。
她更坦承“人生若无悔，那该多无趣啊”承认自己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选择报仇，导致无法再“叶底藏花”，交流武学兼情意。
后悔报仇负伤，导致自己时日无多，无法等到叶问主动表白。
“我心里有过你”，宫二终于放下傲气，告白情意。
“我也只能到喜欢为止”“就让你我的恩怨，像盘棋般保留在那”
宫二也明白，这段情就只能是美好的回忆。
好啦，女方都讲这么明白了，你叶问还要继续装死吗？
“人生如棋，落子无悔”“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恩怨，有的，只是缘份”
都到这份上，叶问依旧打太极，就是不坦白。
甚至还搬出宫老的名言，希望有天能再见六十四手。
可见他心中摆第一位的，依旧是点灯传艺、发扬武学的大业。
也难怪宫二听了会别开视线，难过掉泪，
两人之间还是充满了隔阂与疏离啊！
水影中倒映着一盏明灯，暗喻宫二对叶问的情爱；
水波荡漾，灯影消逝，一个人出门离去，
正如情爱消逝，心中那男人也一去不回了。
这是第二次用水波来呈现宫二内心的感叹与遗憾。
第一次是感叹父亲毕生功业的消逝，第二次是感叹叶问的无情。
正是在宫二心中占据最大份量的两个人。
叶问送别宫二。
情感面算玩完了，那来交流武学心得吧。
宫二提到了习武之人的三个境界：“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见自己”是习武修心，提升自身武艺与修为。
“见天地”是与各派武学家交流切磋，见识天高地厚、武学之广大渊博。
“见众生”正是全片宗旨“点灯传艺”，将武学之技艺与精神流传后世。
宫二因复仇之代价，只能走到第二阶段，便期许叶问能继续走下去。
我无法传艺，就由你点灯吧！
叶问回以微笑，心意不言而喻。
镜头从上往下摇，拍下了武馆街上的两盏明灯。
配合宫二所言“一眼看上去，这不就是个武林吗？”
（镜头往上摇拍时，同样又再拍进了一盏明灯。）
说明了各派武学家虽历经时代动荡，
但仍能坚持理想，在香港落地生根，点灯传艺。
这呼应了此段开头的一线天，正是如此。
叶问与宫二此生最后会面，至此结束。
遥想当年宫二对叶问所说“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正印证如今情景。
叶问只顾“眼前路”，
因此他不会耽溺过去，只会勇往直前开拓新生。
他对宫二有动过情，但也决定隐而不发，
这些早就过去了，因此现在也没有提起的必要。
宫二重视“身后身”，
因此他放不下父亲的恩情，选择奉道报仇，付出极大代价；
放不下对叶问的爱情，终日耽溺在美好的回忆里。
她重视过去更胜现在，也因此侷限了未来的发展。
第十三段，大成若缺
思念如烟，缭绕心头。
可这烟是鸦片毒烟，虽能舒缓旧伤之痛，但也耗损著残命。
但对身伤心更伤的宫二来说，能沈醉耽溺于美好回忆之中，就足够了。
白雪纷飞，宫二练武。颇有“独钓寒江雪”之孤寂美感。
雪中武出的六十四手，说明她从未忘却这门独家武学。
那为何她要向叶问说忘了？
这是故意赌气，你不愿承认旧情，那我也不愿秀六十四手。
这也是为何宫二一直没有向叶问提起奉道之事，
因为提了，就摆明承认自己“不能传艺”，绝无可能交流武学。
但不提，那就是“可以秀但老娘就是不愿意，当我忘了吧！”
你无情，我就无艺。是对叶问绝口不认旧情的反击。
宫二于剧中的首次独白，阐明了其人生观。
“或去或留，我选择了留在属于我的年月，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这又呼应了“身后身”之说，
重视“留”更胜“去”，认定过去比未来更美好，
宫二就这么笑怀过去而逝。
宫二病逝后叶问探访宫二医馆。
忠仆老姜感念宫老的恩情，也可见宫老对女儿的照护周全。
老姜对叶问说明宫二一生信守奉道的誓言，叶问应是此时才知情。
也因此老姜说宫二遗言是“你不知他 他不知你”。
叶问不知宫二为了复仇付出多大的代价；
宫二也不知叶问心里究竟有没有过自己。
高傲的宫二，在死后才愿意让叶问了解自己究竟经历过了什么。
无须同情，不过说说罢了。
叶问从老姜手中接过宫二烧成灰的断发。
镜头倒叙宫二当年断发成灰的情景，
下一个接的镜头是宫二医馆前的灯，
叶问下楼梯后，先看看这盏灯，再回头看看医馆。
他看见老姜取下医馆的招牌，摸啊摸地惋惜不已。
宫二原本是有机会点灯传艺见众生，成为一代宗师点灯无数的，
没想到最后却只点了一盏医馆的灯。
叶问同样惋惜，说宫二一生无败，却宁愿输给自己。
因为这样的人生，是宫二自己的选择。
叶问这一番话，算是为宫二的一生下了最好的注解。
镜头一转，叶问领了香港身份证。
要注意这一年是1953年，与宫二病逝同年。
中港边境关闭，也代表叶问回不了老家佛山了。
这一年，无疑是叶问人生中十分重大的一年。
见他在浮光水影烟雾中回忆当年与妻子别离的情景。
大铁门前（当年和宫二别离也是同一扇大铁门），
叶问在妻子掌心写字，情意绵绵。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江隔海会归来”。
水波中，叶问离去时不禁回头，看见妻子在雨中展露笑颜，
但雨水中恐怕是参满了泪水吧。
当年认定还有重逢的一天，哪知时代动荡，从此天人永隔。
“从此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身。”
身后身即是叶问的情爱回忆，但现在宫二已逝、又无法再见妻子，
叶问只能专心走武学之路了。
这段让人想起《阿飞正传》中，张国荣饰演的旭仔说过，
他要等到死前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最爱的是谁。
叶问虽还没到将死之际，但历经大时代动荡后，人生也走到了下一个阶段。
此时这段回忆，证明了叶问最爱的人还是自己的妻子。
问题来了，那宫二呢？她在叶问中心就竟有没有份量？
甚至可以质疑，叶问从来没对宫二动过一丝情意？
接着看，答案就在后头。
叶问与众徒合照，一步步完成了点灯传艺之业。
一连串的历史画面，显示时代再度变迁。
众徒练拳，老中青三代皆有。
叶问确实达到了“见众生”的境界。
此时他忆起宫二之言：“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此话何解？这该从整部片的宗旨来看，也就是“点灯传艺”。
宫羽田与叶问是久别重逢，
叶问与宫二是久别重逢，
宫二与一线天也是久别重逢。
虽不相识，但心中都怀着武学家“点灯传艺见众生”的理想。
大家都朝着同样的目标走去，相遇自然可说是“久别重逢”了。
逢的，正是彼此都认同且正在努力追寻的理想。
眉头深索的叶问，不单是忆起宫二这句话，
更回忆起另一桩无人知晓的往事。
大雪纷飞的东北，一道剪影在宫家大门前徘徊。
看身形打扮，这剪影自然是叶问了。
原来叶问有去过东北找宫二！
如果目的是交流武学，那没必要过门不入，大可大方登堂求教。
但他不但过门不入，日后也从未对宫二提起这事。
那显然不是想交流武学，而是想交流情感啦。
影片即将结束的这一个镜头，
可说是全片最明白点出叶问心意的一颗镜头。
王家卫到最后才给了解答，
叶问确实对宫二动过情，甚至还跑到东北想搞外遇。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跨过那道门，将这段情藏住收起。
为何要收起？看镜头又回到叶问观看弟子练武即知。
他这一生最重视的是“点灯传艺”，不能因个人情爱阻碍武学大业。
叶问也阐明理念，“功夫就是大同”、“千拳归一路”，
呼应了当初金楼搭手的“共和”匾额。
到头来就两个字：“一横一竖”。
这里和开场时说的“横竖”又有不同意思、不同境界了。
开场的“横竖”是说武功高低无须嘴砲，打了自然见分晓。
而此时的“横竖”已经不单指个人武功高下，
而是指武学的技艺与理念能否流传后世。
如宫家六十四手失传，那便是“横”了。
咏春流传后世，开花结果，那便是“竖”了。
这又呼应到全片宗旨，能“点灯传艺”的才是好武学。
武学之成就不在个人胜负，而在能否流传后世，将武艺精神广布全世界。
镜头再拍千佛洞，
与宫二入洞只见一盏亮灯时不同，
此时洞内是千灯明亮，暗喻叶问点了无数盏灯，完成传艺大业。
最后字幕更明白写出：“叶问一生传灯无数”，点明全片宗旨。
有点讽刺的是，
叶问当初对宫老阐明自己的武学理念是“大成若缺”，有缺憾才有进步。
这也宛若其人生写照，
在情感面的缺憾（后半生与妻子无法重逢相聚、对宫二的情感只能藏而不发）
使其“没有身后身”，只能专心眼前武学之路，完成点灯传艺大业。
参、结论
王家卫十年磨一戏，开创武侠片新格局。
不但证明他最擅长的氛围营造运用到武侠片中一样有效，
更将“美感”这元素带进了武侠片。
过往的武侠片大多强调功夫之“力”，
较少有强调功夫之“美”的镜头设计，
但《一代宗师》却能同时呈现功夫的“力”与“美”，
为武侠片这类型立下了一座新里程碑，绝对堪称经典。
当然除此之外，本片导编演各方面都是一流水准，
镜头细致情感细腻，是值得再三品味的好作品。
本片剧情除了旧武侠片的老梗：“爱恨情仇”“争天下第一”之外，
以“延续武学点灯传艺”这一主旨开创了武侠片新格局，
以史实人物为原型、半真半假的剧情更增添了历史文化的深度。
在半写实的情节设计中，可察见这是一部很“反英雄式”的武侠片。
片中的武学家只能在“武林”这个小圈圈里意气风发逞英雄。
但回归现实这个大圈圈后，从来不会发生一个打十个这种事。
要嘛当汉奸投日，尽受骂名。
要嘛奋起抗日，然后被一枪毙命。
要嘛卑微地闪避日军，受尽时代考验折磨。
又如叶问虽怀抱点灯传艺宏愿，
但最终也是先为生活温饱才开始教拳。
再再展现了现实的残酷面，这也是过去武侠片较少触及的议题。
就王家卫个人而言，本片也是个里程碑。
在爱情这类型拍尽后转换类型再出发。
不但有眼前路，更没忘身后身。
爱情结合武侠，却又放下爱情，将剧情重心放在更宏大的“传艺”之上。
拍出叶问这一代宗师，更证明自己同样也是影坛的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