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是接续ntnurod板友的启发,查询孙元良躲藏在南京流言的资料出处;经过
检视资料出处之后,我认为这些资料都不足以采信。若主张此一流言是真实可信
者,我认为需要提出新的资料来佐证,否则等于是想像杜撰。
▌孙元良自述
如同ntnurod板友先前提到,国史馆档案中收录了孙元良于1938年1月29日发出的
通报,由在江苏北部防守的韩德勤转发,孙元良叙述他于1937年12月13日早晨,
与副师长彭巩英率领部队从南京城北方的晓庄出发,往东南方向撤退,途中遭敌
截击[1]。
由于孙元良自述的出发位置是距离城北五公里的晓庄,那么他可能是率领部队从
南京城北面的和平门出城。对照日军资料,从晓庄出发后,孙元良可能是碰上了
正从此区域进攻的日军步兵第38联队[2],该联队的作战目标是尽速占领下关,
以包围南京城的国军。
国史馆档案另一则12月18日的电报署名是孙元良,但应当是该师第264旅廖龄奇
所发出的[3],提到他从南京撤退,渡江抵达西北方向的浦口,并收容了千余名
官兵,孙元良与彭巩英行踪未明。
依据上述档案,显示孙元良的第88师有一部分部队先由廖龄奇带队,往西北方向
撤退成功[4]。而孙元良与彭巩英率领的另一部分部队,可能是进行殿后,未能
即时和廖龄奇一样从西北出城渡江,改从城北出城撤退,之后遭遇进攻的日军,
因而分散逃离。
▌宋希濂宣称的流言
现代常见孙元良躲藏在南京的流言,其中之一宣称孙元良躲进了妓院,源头出自
宋希濂于1960年在《文史资料选辑》第12辑所发表的〈南京守城战役亲历记〉。
随后梅汝璈引用在《文史资料选辑》第22辑的〈关于谷寿夫、松井石根和南京大
屠杀事件〉一文,并加油添醋地论断“孙元良之能苟全性命必定是归功于他善于
化装”。宋希濂〈亲历记〉该段原文如下:
南京的失陷和同胞死难的惨重,是中国近代史上一大悲剧。除日军那种极端
残暴的行为外,在我国方面,参加保卫南京战役的高级干部,都是有责任的。
尤以像孙元良那种卑鄙可耻的行为(孙元良于十二日下午五时到长官部开会
出来后,就没有回部队,脱去军服,换上便衣,跑到一家妓院拜鸨母做干妈,
迁到难民区躲藏了一个月,后以日军疏散难民,才混出来),更是罪不容诛。
但主要的责任应该谁负?我的结论是:蒋介石。由于蒋介石从一开头起就
没有打到底的决心,总想依靠什么“国际联盟”,什么“九国公约”,以及
希特勒等人出来斡旋调停,早日结束战争,借以维持他的反动统治。这始终
是他的主导思想。以这样的主导思想来指导战争,其战略战术的着眼,就必
然是被动的、投机的。正因为在他这种患得患失的心理的作战指挥下,丧失
了广大的国土,牺牲了无数的士兵,并使同胞死难者数以百万千万计,又岂
止南京一役而已!(《文史资料选辑》第12辑,页29-30)
可以看到宋希濂的主旨是大肆抨击蒋中正的“反动统治”、“使同胞死难者数以
百万千万计”,附带攻击了孙元良。该篇文章虽以南京守城为标题,但却以许多
篇幅在抨击蒋中正,一开头就宣称蒋中正“在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要求抗日
的压力下”仍没有抗日的决心。文中也和宋希濂当年的战斗详报一样,把南京城
失守的原因归咎于第88师退却。
宋希濂于国共内战被共军俘虏,系狱多年历经长期思想改造,1959年获释之后,
被安排为政协的统战工作《文史资料选辑》发表回忆录[5]。当时是个政治极端
挂帅的年代,钳制言论的反右运动甫于1957年爆发,唱反调的下场等于折磨死亡
或生不如死,人人自危,无不附和共产党,例如物理学家钱学森,公开以伪科学
支持大跃进中造假的亩产万斤。宋希濂在这样肃杀的情势下被指派写稿,文稿又
经过专人审核、编辑加工[6],可信度更是低落。
而且宋希濂于1938年1月的《陆军第七十八军南京会战详报》[7]叙述,由他指挥
的第78军于12月12日,担任的任务是:封锁南京城东北通往下关的挹江门、掩护
唐生智所部从下关撤退、阻挡其他友军从下关撤退。相对于孙元良的第88师在城
南牺牲奋战,还被命令要从正面突围;宋希濂叙述他的第78军却是“未发一枪、
未杀一敌即行撤退,并未能与各友军同一行动突破敌之包围,引为遗憾”。
宋希濂于13日凌晨00:30率领部队,从下关率先乘船撤退,“军长因受各部队长
之敦促,随军直属部队(欠工兵营)于第一次渡江”,他渡江抵达浦口,没有和
孙元良一起行动。因此他二十余年后在〈亲历记〉中,宣称孙元良拜鸨母做干妈,
这样的流言绝非是宋希濂自己的亲身经历,或者是道听涂说,或者是凭空捏造,
不足以采信。
▌《拉贝日记》佐证孙元良躲藏在南京?这是谁说的?
如同ntnurod板友先前指出,许多宣称出自孙元良“自传”的流言,实际是2007
年的反串网文,改写自啸狼2005年发表的〈老而不死是为贼──飞将军孙元良〉
[8],他后续再作了一些修订,本板也曾转录这篇文章(#1629DND2)。
啸狼引述了一篇人民日报关于拉贝故居的新闻报导(http://bit.ly/2KAAJec),
以此宣称“在《拉贝日记》中,找到了飞将军在南京躲藏的佐証”。在这则新闻
中,学者经盛鸿宣称,南京安全区主席拉贝藏匿了孙元良,“得知孙藏身在难民
营中,拉贝亲自将他接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顶层密室里居住”。
经盛鸿在2005年所出版的《南京沦陷八年史》第11章,叙述西方人士救助国军,
提到“孙元良被魏特琳隐藏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女难民中”,该段落结尾注释
资料出处是来自《拉贝日记》[9]。中译本于1997年8月出版的《拉贝日记》是重
要史料,若记载了拉贝与魏特琳两位西方人士都藏匿了孙元良,自然是非常有力
的证据。许多书刊、新闻与网络文章未加查证,就转引了经盛鸿的说法,又随着
小说《金陵十三钗》和改编电影更加流传开来。但是孙元良的儿子秦汉请教了另
一位学者孙宅巍,孙宅巍却回答在《拉贝日记》和《魏特琳日记》中都找不到记
载[10]。
[图]《南京沦陷八年史》,页1021-1022。以及经盛鸿引述的江苏人民出版社
1997年版《拉贝日记》,页649、684-685。其中仅提到龙应钦、周上校与
飞行员“汪汉万”,未提到孙元良与其他的国军军官。
https://i.imgur.com/BSWAM14.png
https://i.imgur.com/5trraqq.png
▌飞行员“汪汉万”
翻遍《拉贝日记》或《魏特琳日记》都找不到藏匿孙元良的记载,因为经盛鸿的
注释有错误,他宣称孙元良躲藏在南京,并非引用自《拉贝日记》。经盛鸿应当
是改写自黄慧英于2002年所出版的传记故事《南京大屠杀的见证人:拉贝传》;
而黄慧英又应当是改写自尹集钧于1997年12月出版的传记故事《1937南京大救援
——西方人士和国际安全区》。
《拉贝日记》中,拉贝提到他藏匿的国军飞行员本名音译为“汪汉万”;但尹集
钧却将飞行员的名字称为“王光汉”,而黄慧英、经盛鸿也都称为“王光汉”,
显示出三者之间的关连。
[图]王光汉的对照。经盛鸿《南京沦陷八年史》第1022页、黄慧英《拉贝传》
第272页、尹集钧《1937南京大救援》第284页。
https://i.imgur.com/lwpeB1Z.png
拉贝记载这位飞行员“曾击落多架日本飞机,南京被日本人攻占时他正在生病。”
依据国史馆档案,这位“汪汉万”很可能是先前国军于8月30日轰炸日本军舰时,
在长江口误击了美国邮轮胡佛总统号的“黄光汉”。该次事件造成船上1人死亡、
9人受伤,我方赔偿美方26万余美金、英方5千加币[11]。黄光汉于11月时因事故
遭解职,并交由军法候审;南京沦陷时他避入难民区,三个月后逃离[12]。
[图]胡佛总统号遭误击。Naval History and Heritage Command - NH 77702。
http://bit.ly/2kmTIik
https://i.imgur.com/sMuiODd.jpg
尹集钧叙述,王光汉于12月17日驾驶马丁轰炸机,“飞到上海以东的长江口水域
攻击日本军舰”。黄慧英则叙述,王光汉于12月日军攻入南京城时,“飞到上海
以东的入海口水城阻击日本军舰”,而友机误击了胡佛总统号。虽然这两位作者
叙述王光汉的故事绘声绘影写得很精彩,但却没有重视事实是否正确,在飞行员
姓氏与作战时间上出现了相似的错误;而且胡佛总统号已于12月11日在台湾绿岛
触礁搁浅[13],不可能又出现在长江口被轰炸。
[图]王光汉攻击日本军舰的对照。《拉贝传》第271页、《1937南京大救援》
第148-149页。
https://i.imgur.com/LTY3VAK.p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