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山之战是一场参战双方都宣布获胜的战役,若是考诸明日韩三方的史料,这种
各说各话的倾向就更明显。然而不同史料之间究竟还是有可信度上的差别。为了以下
讨论方便,先把主要相关的史料贴出来:
明韩侧(我就直接借用网络上这篇文章了):
http://tieba.baidu.com/p/3859072260?see_lz=1
日本侧(主要来自于《日本戦史‧朝鲜役(文书-补伝)》,补伝的168-179页:
http://kindai.ndl.go.jp/info:ndljp/pid/936356
以上这些资料先过滤掉18世纪成书,已嫌太晚不大可能会有当事人的亲身经历者
,再把剩余的资料依其成书年代先后罗列如下:
《两朝平壤录》(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
《宣祖实录》(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
《乱中杂录》(万历四十六年戊午,1618年)
《象村稿》(天启元年,1621年)
《宣庙中兴志》(崇祯后二十一年己丑,1649年)
《宣祖修正实录》(1657年)
《黒田家谱》(1688年)
《温故私记》(不详。作者国重政恒生于1638年,所以成书至少也是1650年代后)
《菅氏世谱》(不详。但作者贝原好古生于1664年,成书至少也是1680年代以后)
第一个比较明显的事实是,日方史料(最后三本红色)的成书都比明、朝鲜晚。然
而我并不是要说因为他们成书时间较晚,距离当时人事物都在五七十年以后,所以可
能不可靠;我要说的其实是,因为日方史料较晚出,所以在编纂时几乎可以说都对照
了最早出的《两朝平壤录》。这可从后三者史料不是引用了明军斩级二十九,就是明
军主将包括千总李益乔、把总刘遇节这两点看出来。
(其实上面连结中罗列明、朝鲜史料的那篇文章也是一样的意见。在我看来日方参
考《两朝平壤录》一事可说是证据确凿,因为明朝的把总实在只是小官,日方根本不
可能知其姓字,要是知道其官之小也不可能大书特书,朝鲜侧资料也根本没提过刘遇
节此人,唯一解释就是日人照抄明人史料而不察。)
之所以要指出后出史料有参考已出史料的原因之一是要说明,日人在消化明人史
料的同时很显然屏弃了对日方不利的记录。虽然日人借由《两朝平壤录》知道了明方
主要将领的姓名,但是完全不采信明方最后击破日方的观点,也故意无视明军起初只
有二千人,最后也只增加到四千人的事实,在编写《黒田家谱》时还是照样把明军说
成满山遍野数倍于我之众(见上引补伝168页。这点连《日本戦史‧朝鲜役》的编者都
看不下去,另外写了一排小字注释说此处记述失于夸大)。
(又,像《宣庙中兴志》就是很坦白的说他是“以象村稿中征倭志为源”)
第二个原因是要说明,日方因为不采信明军获胜的纪录,也就完全忽略了素沙坪
这个地点其实离稷山有点距离的事实。从《象村稿》的记录来看,所谓的稷山之战其
实是个两阶段会战:第一阶段发生于南侧的天安-稷山之间,明军只有两千人;第二
阶段在较北边的稷山-振威之间,也就是所谓素沙坪(据朝鲜侧的资料《朝野佥载》,
《两朝平壤录》的素沙坪即《乱中杂录》的金乌坪)的位置。
请参考地图:https://goo.gl/5PBAqE https://goo.gl/QH2tu5
根据《象村稿》的记载,稷山之战后明军其实是从稷山之南撤回振威,在振威-
稷山之间获得两千生力军后又发生了素沙坪之战。而从《宣祖实录》的记载来看,战
后明军是先撤回振威,然后退守更北方的水原。这是不是说稷山之战的真相就是日方
获胜呢?不尽然。因为更有趣的一点是,照《日本戦史‧朝鲜役(本编・附记)》的说
法,这一战之后日方也没有继续往振威、水原前进,而是先退回天安,接着才又前进
到稷山,然后更神奇的是拐往一旁的安城、竹山去了(《宣祖实录》三十年九月十四日
辛丑:“贼于初十日,抢掠安城,进犯竹山境”)。
http://goo.gl/Hi3mYK
上面这张是《日本戦史‧朝鲜役》(経过表・附表附図)的稷山战鬪要图。这张图
的战斗完全只有在天安-稷山之间进行,但实际上,素沙坪的位置是在成欢以北的地
方。也就是说按照日本战史的复原,只有所谓的稷山之战,根本没有素沙坪之捷。(不
过这么一来,吊诡的是,日人所援引的《两朝平壤录》部分内容,其实主要是记述了
素沙坪一战的经纬,那么根本就不应该掺入稷山之战的相关记述之中。)
日人和明、朝鲜方面所记述史事的一大差异也就在于,从日方的纪录来看双方是
交战于山陵起伏之地,也就是天安-稷山一带的地形。明、朝鲜方的记载却是,由于
天安-稷山的地形并不利于骑兵,明军略为得手后见众寡不敌,即便撤回;而素沙坪
一带却是“皆平原,多浅草,倭奴不能当锐骑”(此段见《江汉集》。虽然该书成书于
18世纪,但地形地貌变化的幅度应该不大)的平旷之地,因此也才是明军得到另外两千
人的援军之后才选择与日军决战的地点。
那么,究竟素沙坪有没有发生大战呢?关于这点,诡异的是较早的《宣祖实录》
完全没有相关的记载。而《两朝平壤录》和《乱中杂录》的记载与《宣祖实录》也有
参差,《两朝平壤录》没有把稷山与素沙坪分开梳理,而《乱中杂录》好像完全没有
明军先在稷山交战这回事。到《象村稿》写作时可能才发现到这当中的问题,所以明
确的把稷山记述为两阶段的会战。可能也就是因为发现到《宣祖实录》竟然只提及稷
山而忽略了稷山-振威之间(即素沙坪一带)的战斗,《象村稿》另外还补上了该区域
战斗中明军的斩获(斩六十四级。这六十四颗头完全不见于其他史料)。
就我本人的意见来说,由于最贴近一手的原始资料恐怕只有《宣祖实录》,《两
朝平壤录》、《乱中杂录》的记述看起来和日方的资料在可信度上处于同一等级,要
嘛我们只能采信那最可靠资料所透露的一丁点资讯,要嘛只好大致同时采信双方的说
法。(不过,像是关于日军前锋所说明军有铁盾防备铁砲,因而采取铁砲一发即乘烟突
入,乘明军还龟缩在铁盾后等待下一发齐射时突袭杀败明军之类的说法,可是连《日
本戦史‧朝鲜役》都不采信。虽然我觉得很有趣,但是全是骑兵的明军应该不可能有
连人带马一道遮蔽的大铁盾)
不过双方交战后的结果倒还算是满明确的;那就是,都各自退回原地,而恰恰位
在中央的振威一带则成了无人地带。从这个结果看来,双方都是在未摸清对方底细的
情况之下就已经决定停损了(当然,鉴于明军实际上兵力薄弱,显然被唬住的是日军)
。这也可以说明无论是哪一方基本上都不会有太夸张的伤亡。
(《日本戦史‧朝鲜役》因为只采信了只采信《两朝平壤录》的《黒田家谱》,所
以真的还以为自己只伤亡29人;实际上,更可信的《宣祖实录》和《象村稿》所记载
的明军斩获都不止此。《宣祖实录》不但一开始就根据明军战报说“倭人中箭被棍死
者,几至五六百,斩级三十余颗”(宣祖三十年九月九日丙申),这个数字后来还在抓
获的日人俘虏口中得到证实:“到稷山地,为天兵所杀死五百余名,千把总死者二十
余人”(宣祖三十年十月二日己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