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悪巧み~Merry Christmas Mr.Lawrence
No.41
Meanderers II
隔天早上,艾波恩在映入竹帘的晨光中醒来。
或许是晨露酒的后劲过强,也或许是梣谷的自然环境真有它独特的疗愈
效果,又或许是因为映入森林的阳光太过微弱,使他时间感混乱。艾波恩比
平日晚起了些。
他有点讶异自己居然能睡得这么沉。毕竟刚开始,他还一度为了能清楚
听见隔壁传来的口哨声、哼歌声、梳洗声,甚至衣物磨擦声而感到烦恼──
虽然希理丝大概只是没注意,或根本不在乎这种事。但作为一名悋守礼仪的
圣骑士,艾波恩实在不想知道这么多他人生活起居的细节。
他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也非常清楚:即使他出声提醒对方,也多半只
会跟瑞斗一样,得到“没差啦你就听啊我又不在意如果太吵害你睡不着那我
可以改唱摇篮曲啊”这种让他更加头痛的回应。因此当法师再一次冲进隔壁,
对盗贼大吼要她闭嘴安静点时,艾波恩只是默默地将铺在枕头上的兽毛揉了
点下来充当耳塞,就这么过了一夜。
梳洗整理完毕,他走下楼。瑞斗正和基姆利雅用达纳苏斯语飞快地交谈。
“您起来啦客人?”一见到艾波恩,基姆利雅的脸上立刻笑出一朵花。
“我才刚想着是不是该上去叫醒您呢──虽然这是有点失礼没错,但我听你
的同伴说,你们这两天有很多事要忙,若是耽误了那可就糟啦──”
“谢谢您,但这点小事就不劳您费心了。”艾波恩不由得退后一步,让
距离增加一些夜精灵在他心中的美感。“瑟凡起来了吗?”
“一早就去外头散步了。说是想趁离开前去看看那个浪漫的水池。”瑞
斗指指摆在柜台上的旅游导览手册。
“她一个人去?没问题吗?”
“她应该要没问题的。”瑞斗说:“她好歹是个冒险者。”
“说得也是。”
他们在餐桌旁坐下等待早餐。瑞斗摊开一张地图。
“希理丝去处理座骑的事了。等她回来,我会再跟她确认过一遍。总之
我先把刚才问到的跟你说明一下。”
他拿起笔,在地图上加了几个注记。
“老板娘告诉我,这附近应该有军方的小型营地,主要是用来防守跟观
望战歌峡谷的状况。”指着地图,瑞斗说:“但她也只知道这么多,详细位
置并不清楚。从这样看来,我们主要的歇脚点大概还是只能靠野营。”
“长途跋涉加上野外露宿的辛劳是超乎你想像的。依我的经验,绕到这
类小型营地休息两天,会比一路急行军还更能达成目标。”
“你说得没错,不过我们毕竟不是军方的人,要找这些营地多半还得花
上不少工夫。”
“希理丝小姐也不晓得?听她的说法,她应该知道路。”
“这还得再跟她确认。但如果可以,我不是很想花时间在这上面。虽然
目前为止,我们都走得挺顺,但考虑到我们到艾萨拉时,还得先跟木喉熊怪
攀关系,再去找克希雷姆的法师塔,时间其实很吃紧。”
点点头,艾波恩沉吟片刻。“木喉熊怪那里确实有点难办……但既然有
瑟凡在,只是通过的话应该没那么困难。我们毕竟没有要和牠们打交道,就
是借个道而已。”
“很难讲,但预留时间会比较安全。我可不希望自己因为被那些蠢熊怪
绊住手脚,结果千辛万苦爬到克希雷姆那边后,只能眼睁睁看他手下的人当
着我的面把门关上。”摊开手,瑞斗无奈地说:“反正我只是先告诉你这些。
梣谷环境我不熟,目前只能评估个大概。实际怎么走,还要靠希理丝现场判
断。”
“她应该也会同意我的看法。山林里的天气变化莫测,小心点总是好的。”
“或许吧。”瑞斗耸肩。“我不把营地列入预定落脚处,也跟部落的态
度有关。”
“哦?”
“这也是刚才跟那女的打听来的:据说战歌峡谷最近不太妙。虽然还不
到会干扰一般居民的程度,但听说前线防守的状况不太乐观。只是详情她也
不清楚,军方也没特别对一般民众宣布什么,就是些耳语。”
“耳语里头有时也参杂了真相。”揉着下巴,艾波恩说:“如果战歌峡
谷的防守出现缺口,那部落那边想必也已经开始对这里展开零星的侦查行动
了。”
“侦查行动这事其实天天有,我反而比较在意那边对冒险者的态度。”
咬著羽毛笔,瑞斗思索道:“再怎么说,艾萨拉理论上还是中立地带,有冒
险者往来是正常现象。只是经过,还有机会不用跟他们正面起冲突。直接进
入军队扎营点,反而容易带来多余的麻烦。”
“在不确定野外有多少危险的情况下,适当寻求同盟庇护才更合理。”
艾波恩摇头,“你跟瑟凡西诺都还带着伤。即使你能硬撑,瑟凡也不见得能
跟上。依我看,你们该在允许范围内尽可能多休养,而不是一路往目标直冲。”
“我的任务是有时限压力的。如果可以,我不想浪费任何时间。”瑞斗
瞇起眼,“我刚才说了会看状况。实际领路的是希理丝,路上也会参考她的
意见。但你好像更倾向一定要多绕这段路。”
“可能是我习惯谨慎为上吧。”
“最好是,那叫保护过度。”
“什么?”艾波恩愣住了。瑞斗也顿了一下。
他也没料到自己居然会忍不住冲出这句话来。但艾波恩这种爱操心又管
太多的个性,总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某人。
这让他非常不爽,烦躁异常。
“……抱歉我说得有点直接,但这就是我的感觉。”
抓抓头发,瑞斗思考措词:
“听着,艾波恩,人本来就会有私心,这我不否认也没那么在乎。我虽
然委托你保护我,但我也不认为若真有什么紧急状况,你就该不顾自身安危
冲过来替我挡刀。我对人性可没那么多期待。所以我只会对一般状况有所要求。”
“你是说,我连基本都没有做到了?”艾波恩皱眉,“我只是对行程安
排提了些想法。在团队合作里,这是很正常的。你的说法是不是太重了?”
挺起胸膛,圣骑士等著瑞斗的道歉。瑞斗按住下唇,飞快思索该如何处
理这个局面。
胸口那份烦郁感正熨着他,像在把他的理性一点一点地烧干。
“你说得对,我没必要讲到这程度。但为了接下来的旅途,有些事情,
我想我还是该直接说清楚。”
努力按住自己的情绪,瑞斗深吸一口气。
“对你加入队伍的理由,我没什么意见。作为委托人,对我来说,只要
这个人能确实完成任务,平日也相处愉快,那就差不多了。但你刚才的提案,
让我觉得你有点把优先级搞反了。”
他很烦躁,因为他居然罕见地在完全不打算失控的地方失控了。
“我明白你当初加入,是因为瑟凡西诺。虽然这跟我的预想不同,但考
虑到你和她交好,我还是邀了你,也算是给自己到艾萨拉的路上多一份保障。
但在讨论路线时,你却因为觉得她可能跟不上,而企图把步调放缓,完全没
想到委托人是我,应该以我的行程为主。”
他很烦躁,因为他打从心底认为:无论瑟凡西诺跟艾波恩之间的关系有
多微妙,或打算采取怎样的相处模式,那都与他无关,也不该为此产生任何
情绪。
“你是个有足够经验的冒险者,艾波恩。你应该明白,冒险者彼此不该
过度涉入对方任务的细节,也该对其他同伴的判断有基本信心。然而从你对
瑟凡西诺还有我们其他人的态度里,我并没有看到这点。”
他很烦躁,因为他已经逐渐掌握到了那份情绪的源头。
“瑟凡西诺是很傻,但她有冒险者的自觉。说错话,她会自责;知道要
赶路,就把玩心收起来,或自己找时间出去绕。她的态度很正常,就是把大
家当队友平等看待。但你似乎没有意识到:她也是个跟你平起平坐的冒险者。
这连带影响了你的判断力。我对这点非常不满意。”
空气中飘着一股温热又陌生的香气。厨房里的炖汤已经完成,正用香味
向所有人宣告它的存在。那股气息搧在瑞斗的鼻尖,让他联想到铁炉堡的大
熔炉,而他仅存的理性则在里头煮,浮浮沉沉软烂无力像浮在汤锅里的马铃
薯。
他很烦躁。
真的。
非常,非常的烦躁。
艾波恩沉默著,胸口起伏的幅度却大了些。瑞斗转过头,回避对方的眼神。
“抱歉,我话说得有点重。但既然这会影响我,我就不得不明讲了。”
他说:“我也没料到会弄得这么尴尬。我本意不是如此。你就当我是起床气
还没消吧。”
“不,没关系。”艾波恩垂下眼,“你说得其实有理……”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刚才什么都没讲。总之是我自己脑筋不清楚。”
挥手打断艾波恩,瑞斗站起身。“我出去转转,顺便看希理丝那家伙又摸到
哪去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旅馆。端著热汤的基姆利雅向他打了声招呼,
他充耳未闻,迳自走上阿斯特兰纳宁静的街道。
艾波恩无法拦住他。
坐在旅馆里,他收起地图,沉默地从基姆利雅手上接过热汤。热汤香味
四溢,里头还放了不少艾波恩从没见过的新鲜蔬菜,但艾波恩只是盯着汤碗,
将汤匙在指间扣得死紧,丝毫没有放进汤里的意思。
街道外开始传来人声。有两、三个似乎是前来支援战歌峡谷的冒险者走
进城镇。原本寂静的小镇,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生气。
闭上眼,艾波恩听见那些冒险者闲聊。那些平淡又松散的日常对话像是
有种魔力,能让人看清现实,意识到自己原本陷在多么不稳,多么不安,多
么极端的情绪里,却贪婪幼稚地待在谷底望着天空,把那抹蓝天那道希望当
作自己的全世界。
终于,他睁开眼,将汤匙放进碗里,开始喝汤。
──阿斯特兰纳街道 A.M.10:48.──
瑞斗在街上走着。
他并不想如此,也对自己只能保持这种速度行走不甘心到极点。如果可
以,他想狂奔过整条街道,顺便一路指天骂地大吼大叫,直接把所有还安逸
地窝在自家床上睡懒觉的废物吵醒最好。
但他身上的伤不允许他这么做。上个礼拜的追逐战是个烂主意。那天的
一时冲动,使他的伤口再度裂开,疼得厉害。搞得他在强迫希理丝从法师塔
顶挑战高空弹跳时,根本无法好好享受对方脸上绝望的表情,还得另外分心
思考何时该去教堂换药。
──他一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尤其是在这种该随时把自己维持在最
佳状态,以应付所有潜在危险的时刻更是如此。
早在那时,他就该察觉自己的思绪已经乱了套。
没错,他是很不喜欢艾波恩这种管太多的个性。可是他不需要表现出这
点。那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在艾波恩面前表现得冷静谦和,同时把自己偶
尔的失控,以及其他所有问题全部推到希理丝身上。这才是他该做的事。
然而他却失误了。“妈的!”他低声咒骂。
瑞斗知道:自己虽然嘴贱,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能靠理性将这一面
压住,而不是毫不设防、不分对象地将本性显露出来。他是很冲动,但也没
蠢到去对不想交心的人说出内心话。
先前在黑石深渊时,不管是遇上索瑞森的死亡压力,还是普拉格狡猾的
戳探,甚至是被拉进地牢中饿上一整个礼拜外加睡眠剥夺,面对这些折磨,
他都撑过来了。
该残忍就残忍,该狠毒就狠毒,该下手就下手。他把一切都处理得如此
完美,只怕连当初把任务交给他的那个王八盗贼头子,都没料到他居然真能
走出那个地狱。
他已经经历过这么多事了。
他没理由,也不应该,更不能在这时候崩溃。
近午的阿斯特兰纳没有半点暑气。瑞斗走到镇旁的水塘,朝池里扔冰箭,
顺便把啾啾先生抓出来放风。阳光从细密的针叶林间筛下来,洒在身上让他
想到面包上的芝麻粒。
瑞斗一下子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种联想,半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其实
是在怀念暴风城面包店里头枫糖可颂的香气──干那明明就很难吃!他忍不
住苦笑。
如果这只是场普通的进修,他还不会有这种感受。但正因他明白自己再
也回不去那里,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意外地念旧,意外地爱撒娇。才刚踏出自
己恨得要命的法师塔,就立刻患了思乡病。
当然,他知道自己失控的原因并不只如此。但事情都发展到这地步了,
承认自己是个念旧狂,总比继续深入挖掘自己的内心要好。至少这能让他在
动手时不会突然神经接错线,忽然想起艾波恩那好管闲事的性格跟某人有多
么相似,而瑟凡西诺又和自己共同经历过多少事。
他不能对他们投射任何情感。
背后传来细碎得令人心烦的脚步声。瑞斗一听就知道是谁。
“恭喜妳没有迷路,平安探险回来。”他懒洋洋地说:“瑟凡西诺。”
瑟凡西诺尴尬地嘻嘻一笑,“其实是有迷路一下下……不过我遇到了一
位古树之灵,他教我该怎么走回镇上。卡林多这边的人,都是心地善良的好
人呢。”
“这句话可以吐槽的点太多,我就不一一反驳了。”瑞斗看了看她手上
的提袋,里头装了不少干粮跟水袋。“那是什么情况?”
“哦,我在街上看到小希,就帮她提了点东西。”坐到瑞斗身旁,她担
忧地望着他。“我本来想跟她一起回去,可是她说你心情不太好,叫我过来
安慰你……你还好吗,瑞斗?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家伙看脸色抓风向的能力还真是一等一的。“没怎样,只是觉得趁离
开前外出晃晃这点子不错。跟妳学的。”
“这、这样啊……”
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尴尬。但瑞斗怡然自得,完全不打算处理这个状况。
“……嗯,那个,瑞肯恩?”
妳还想硬开话题喔?“干嘛?”
“嗯……就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件事……”
“哪件?”
“啊!对哦,那个、嗯,我知道瑞斗你不太想谈,因为我们之前也讨论
过……可是我还是有点担心,因为瑞肯恩你这样真的很少见──呃,我不是
说这样不好哦!瑟凡很高兴瑞肯恩你愿意跟我谈的……嗯,所以,如果你觉
得不舒服的话,就直接跟我说哦?瑟凡不会继续问的,所以──”
“我现在‘已经’觉得不舒服了。”啊啊啊啊希理丝那机掰人干嘛把她
赶过来啊!这家伙超难对话的啦!“所以妳要问就快,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忍
妳多久。”
“啊,嗯,这样啊?那……”停顿一下,瑟凡西诺小心翼翼地问:“瑞
肯恩你,最近睡得好吗?”
“……就这样?”妳就为了这鬼问题浪费我的耐性?
“呃?因为,瑞肯恩你在暴风城那时候说过,你一直睡不安稳……”瑟
凡西诺嗫嚅著说:“瑟凡──瑟凡可以理解,因为瑟凡也待在那个地方过。
跟瑞斗一起,见到茉艾拉公主,然后……所以,瑟凡知道瑞斗的心里很痛苦,
痛苦到,就算知道逃跑是不好的,也还是只能这么做,因为真的很难受很难受……”
“嗯。”瑞斗盯着水池。“大概就那样吧。谢谢关心。”
“可是,我后来想想,这样是不对的──啊,我不是说离开暴风城这件
事哦?我可以理解的。而且对瑞斗你来说,你一定是已经完全撑不下去了,
才会这么做的。我是说──虽然我之前说了我懂,我明白,可是,那样不对……”
垂下肩膀,瑟凡西诺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悲伤。
“瑞斗你到底有多痛苦──我其实,一点都不明白。”她轻轻地说。
瑞斗猛然转头看向瑟凡西诺,紫眼中充满讶异。瑟凡西诺点点头。
“那时候,我才进去没多久,就被关到牢里了,对吧?”揪着手指,她
说:“牢里好冷,好臭,本来还在旁边的瑞斗跟普拉格叔叔也不见了……我
那时真的好怕,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心里想的都是很可怕、很可怕的画面。
我甚至觉得你们──”
说著,她打了个寒颤。
“……所以,当我拿到普拉格叔叔的治疗石,跟瑞斗你做的肉桂面包的
时候,我真的好高兴好高兴──”眨着绿眼,她望向瑞斗。“虽然不知道你
们在哪里,可是只要知道你们都平安,我就放心了。”
瑞斗没回答,转头静静看着在远处乱游的啾啾先生。普拉格先前在黑石
深渊厨房里说过的话,突然跃进他的脑海里。
“弄两块肉桂面包是很简单,但那又怎样?”拿着汤勺,他厌烦地说:
“靠两块魔法面包,她最多也只能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这有什么意义!”
“对她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消息。”普拉格的表情非常平静。“你果
然不够了解她。”
“她又不是我的谁,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为什么要了解她?”他回答。
“在那之后,我就比较放心了。虽然我还是好饿,好冷,可是……就觉
得安心多了。活着就有希望嘛!”
点着手指,瑟凡西诺微笑:
“而且,后来瑞斗你真的出现了──你没事,过得很平安,而且还跟我
说不要怕,一直鼓励我,没有把我丢下……”
“毕竟我比妳强多了。”瑞斗说:“妳是想追问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是有一点……因为真的很奇怪嘛。”瑟凡西诺搔搔脸,“我们明
明刚才还在跟普拉格叔叔聊天的呀?但等我睡醒之后,就已经被关在牢房里
了。真的很奇怪……可是我后来看到瑞斗,就觉得:啊──那些事,都不重
要了。因为,瑞斗跟普拉格叔叔都很平安,这样就好了嘛!
而且,那时我们要去救公主,有好多好多事情突然冒出来,光是要搞清
楚现在怎么了,就已经好辛苦了。所以就觉得……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事,但那已经不重要了。把现在要做的事情都做好,这样就行了。”
“正面思考。这样很好啊。”
“这样不好!”瑟凡西诺用力摇头。“一点都不好!”
她的态度相当坚决。瑞斗吁出一口气。
“……妳若真想知道的话,我是能告诉妳一些事。”将手藏到长袍底下,
他低声道:“但那时很混乱,我也只能靠推测……”
“我不是这个意思。”瑟凡西诺嘟起嘴。“我是说:我跟瑞肯恩,我们
两个遇到的事,根本就不能比。”
瑞斗皱起眉。
“……瑞肯恩,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经把任务都处理好了。”抱着膝
盖,瑟凡西诺小声地说:“我们两个,明明都接了救出茉艾拉公主的任务,
是要一起面对所有困难的搭档。但我进到黑石深渊以后,就只是一直待在那
里……虽然很冷很饿没错,可是,仔细想想,也就只是这样而已嘛……实际
上,也没发生什么危险,偶尔赫尔还会跑出来跟我说话,让我没那么寂寞──”
“──我是觉得,都被关到有幻觉了,这其实满危险的啦。”
散去掌间的微光,瑞斗无奈地说:
“好吧我懂了。总之妳觉得自己没在任务中付出多少心力,没资格说什
么‘我懂你的痛苦,我能体会你的感觉’,对自己当初那副好像很有同理心
的样子羞愧到不行。是这样没错吧?”
瑟凡西诺点点头,不敢说话,邃绿的双眼满是愧疚。
“我没那么在乎这个。”瑞斗说:“妳想太多了。”
“可、可是!黑石深渊那么危险!瑞斗你一个人在外面,不知道要遇到
多少危险,才能打听到公主的消息。最后甚至还找到我,把我也救出来……”
瑟凡西诺急急地说:“跟你比起来,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只会待在牢房里等
你来救我。看到你的时候还抱着你哭,让你那么困扰──瑞斗那么辛苦,都
没说话了。我怎么可以──”
“我说过我不在意。而且以我来说,妳不要出来碍事还比较方便咧。”
瑞斗这回倒没说谎。“要潜伏在黑石深渊那种地方,需要不少运气跟谨慎。
运气就算了,我对妳的谨慎程度一向都很怀疑。妳能乖乖待在那边,让自己
活得好好的,才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盯着瑟凡西诺,他紫水晶般透澈的双眼闪著光芒。
“妳不也认为,我能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吗?”他淡然一笑。“所以,
就彼此彼此吧。”
他的眼神如此清澈,像是能看透她的所有心事。
她突然胸口一紧。
她忽然想起,先前在暴风城时,他知道她跟艾波恩之间的状况,而特意
邀请艾波恩加入队伍的事。瑞斗一向讨厌生人。放在平常,他是绝对不会这
么做的。
她也想起,在铁炉堡晋见麦格尼‧铜须时,他为了不让麦格尼必须强忍
著失去爱女的悲痛跟黑铁部族结盟,选择谎报任务。在晋见麦格尼之前,他
没有告诉她这件事,只是独自背负起所有责任,让自己事后因痛苦与自责而
夜不成眠。
她还想起,当她在地牢中因恐惧而惊慌失措时,他是那么温柔地陪着她,
在她狂乱地尖叫痛哭时搂紧她,告诉她:他会一直待在她身边。
“没什么好怕的。”
他在她耳畔低语,细长而优美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发丝,在她的脸颊上
留下浅浅的温度。
“我在这里。而且会一直都在这里。没什么好怕的,瑟凡西诺……”他
说。“我保证。”
她忽然好想哭。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不能再那么软弱。
眼前这个人是这么好,这么好。
她欠他太多太多。
“嗯,我知道了。”她微笑:“谢谢你,瑞斗。”
她回望他,深邃的绿瞳中眼波流转,像梣谷中随林风晃荡的满山碧绿。
“──好啦,既然如此,那没事了吧?”收回目光,瑞斗再次望向水塘。
“时间差不多了。妳先把东西搬回去吧。嫌重就留一点下来。”
“不用啦,没关系。”瑟凡西诺歪著头。“瑞斗不一起走吗?”
“我想再发呆一阵子。”
“那是啾啾先生吗?”看着远方橘红色的小点,瑟凡西诺问:“那个,
难道是我给小希的……”
“对,就是牠。”瑞斗说:“她要负责领路,杂事很多。我就替她接
手照顾了。”
“咦?啊,也对。小希现在有好多事要忙嘛……瑞斗在这种小细节上,
真的很贴心呢。”
居然被说贴心,这还真是生平头一遭咧。“还好啦。而且我最近发现:
养宠物的乐趣其实挺多的。”例如利用宠物逼着某人从法师塔顶跳下去。妈
啦真是超级愉悦。
“有什么关于啾啾先生的问题,都可以问我哦?”瑟凡西诺挺起平坦的
胸膛,显得有些得意。“虽然我懂的没有小希那么多,但还是知道一点小诀
窍的唷。”
“有需要时我会向妳请教的。”瑞斗淡淡地说:“好了,我想一个人待
一下。路上小心。”
“啊,好……”
拍拍裙子,瑟凡西诺站起身。她朝城镇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还
盯着水塘的瑞斗。林风扬起她微卷的奶金色长发,融在树林里像映进林间的
夕阳。
“瑞斗。”
“嗯?”
“谢谢你。”
──那么多,那么多走进孤儿院,拉着她的手出去游山玩水,在旅途中
陪她唱歌陪她笑,在野外的星空下说故事哄她入睡,再将她平安送回暴风城,
告诉她“明年我会再来”的冒险者。
──那么多,那么多和蔼的笑容,亲切的言语。那些人多如繁星,言辞
之间体贴入微,对她呵护备至,却从未再次出现。一个个许下承诺后便起身
离去,永远消失在门外如划过夜空的流星。
“我真的,觉得很高兴哦。”
每年每年重复着相遇与别离。反复许下诺言又打破又黏合又崩坏又拼凑
又掉落又拾起又坠落。
“谢谢你。”
对着那个冷淡高傲,尖酸刻薄,总是对一切都不耐烦,却从不曾在最危
险的时候转身离去,反而拉着她走出地狱的人,她说。
不自觉间,她的双手正紧紧捂住胸口。
她按得那么紧,那么重,仿佛只要一不注意,那颗心就会从胸膛里蹦出
来,朝某个她从未想像过的地方直奔而去。
而瑞斗只是背对着她,完全没有回头看她。
坐在湖边,他静静望着远方,目光朝遥远湖面上的那个橙色小点笔直投
去。
柔软的阳光自古树浓绿的枝桠间泻下,无论是光线或阴影都随着微风的
吹拂轻轻晃荡。湛蓝的湖水在闪烁的光线下,映出整片破碎而模糊的淡紫光
影。
而他紫水晶般澈冷深邃的双眼,只是沉默地,永恒地看着那片如梦似幻
的紫色湖水,看着那个湖中飘荡著的橘色小点,在淡紫流光间被映成无机质
般澄澈眩亮的灿烂金色。
“……我可没做什么需要妳这么认真道谢的事。”良久,他厌烦地叹了
口气。“妳是真的很不想让我安静一下就是了?”
瑟凡西诺笑了。
“才没有。”她说:“我只是想跟瑞斗你说:我也不会把你抛下的。”
“啊?”什么跟什么?
“我在暴风城那时有说过呀?不管去哪边,我们都一起走。”张开双手,
她认真的说:“我会遵守承诺的!”
“……我有不好的预感。拜托不要。”
“咦为什么呢──?一直在一起,这样不是很好吗?”大叫着,她又奔
回湖边,直接蹭上瑞斗,开始拿手的撒娇攻击。“好──嘛──!好──啦──!”
“求妳快回去!”妈啊我需要安静!
死命闪避瑟凡西诺的扑击,瑞斗神色苦恼。瑟凡西诺却笑得更灿烂了。
深夏微湿的山风吹起,把她的笑声吹到远方,摆荡在山林间回音反复盘
旋不止,仿佛立誓要将承诺延伸下去直至永恒。
永无止尽。
──阿斯特兰纳‧旅馆 A.M.11:30.──
“啊──这边我腻了。换一个。”
双手托腮,希理丝盯着艾波恩,无机质般澄澈眩亮的灿金双眼眨呀眨地
充满期待:
“再讲一次纳葛兰那个裂蹄:所以牠跟犀牛牦牛野牛瘤牛有差吗?牠跟
草原牛头人高岭牛头人河谷牛头人旷原牛头人有差吗?都可以骑所以都没有
差吗?都可以吃所以都没有差吗?”
艾波恩用力抱住脑袋,觉得自己濒临崩溃。
原本,他只是坐在这里思考瑞斗的那番话,顺便整理自己的心情。尽管
不完全精确,但刚才那些话确实触到了他心中的某个地方。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当下无法辩驳什么,结果就是只能看着瑞斗匆匆逃
离现场,让尴尬的气氛继续延续下去。
而就在他烦恼著该怎样向瑞斗解释,才不致于使双方都难堪,连带弄得
整个队伍都气氛不对时,希理丝回来了。
“喔,艾波恩!”
像是被烦恼的气味吸引似地,夜精灵蹦蹦跳跳地奔到他眼前。“午安!”
“午安,希理丝小姐。”他说:“妳回来得不巧。瑞斗他方才正好去找
妳了呢。”
“嗯我知道。”她点头,“我有看到他,所以我假装没看到他,先回来
了。”
“呃,这样啊。”这是什么神奇的思考方式?“一早就忙着外出张罗,
真是辛苦妳了。先休息一下吧?”艾波恩客气地说。
“好啊。”盗贼毫不客气地坐到他正对面。“艾波恩,我无聊了。讲话
给我听!”
“咦……”
“什么都可以!你去过很多地方吧?之前不是住这个世界吧?以前怎么
认识瑟凡的?都可以,跟我说!”希理丝双手猛拍桌子,像是个急着要听故
事的孩子──不晓得已经几百岁的那种。“我要听,我无聊。快说!”
艾波恩当然是拒绝了。
不。一般而言,他绝不吝于跟旅伴分享过去经历,增进彼此情谊。但他
现在面对的可是希理丝!脑子里装的全是怎么胡整恶搞,吹口气就要拉台风
警报,成天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希理丝!虽然他很乐意在旅途中跟她维持友
好关系,但说到进一步深交,艾波恩还是敬谢不敏。至少绝不能主动提供更
多材料,让她有机会加油添醋放辣椒,还敲锣打鼓大肆宣扬得让全世界都知道。
“是喔?好吧。”希理丝一脸遗憾。“那只好我帮你讲了。”
艾波恩只好开始说故事。
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从自己过去怎样成为圣骑士、在德拉诺加入野
外调查队时遇上什么事、怎样对药草及炼金产生兴趣等童年回忆开始,一路
说到他怎么跟随导师的指导,搭上艾克索达降落在艾泽拉斯、怎样在外出游
历时跟瑟凡西诺相遇、在荆棘谷及藏宝海湾跟哪些人打过交道,最后说到自
己如何重新回到暴风城,与瑟凡西诺重逢并加入这个队伍。
为了自己的心理健康跟终身名誉,他可真是拼了老命。
不幸的是,他的努力似乎还是远远赶不上希理丝的反应速度。
没错,她是听得挺认真的,但她的思绪实在太跳跃,又太容易不耐烦了。
就跟她明明能用走的,却偏要兔子般蹦蹦跳跳跃进旅馆,坐在椅子上还
不时尝试能不能只用两只或一只椅脚保持平衡,整个人随时都像处于过动状
态一样。她听故事时虽然听得津津有味,却老是提出莫名其妙的问题,或要
求他改讲另一段故事,或试着把两件事拼起来,好像她不只身体坐不住,连
大脑都活跃得随时都想从她的脑壳里蹦出来似的:
“欸所以那只小象就那样掰咧?你很难过吗你感觉不好吗?那你现在骑
大象会很开心还是很尴尬吗?你是因为小时候没有小象骑,所以长大就要骑
大象吗?”
“塔巴克好棒喔──!听你讲那个眼睛好美,圆圆的毛也好摸好可爱喔!
所以为什么你们飞船不载塔巴克要载大象过来?塔巴克可以骑可以吃又不重,
明明没有战象负担那么重呀到底为什么?德莱尼式种族岐视?”
“你说瑟凡在医院一看到你就哭了?什么什么什么跟什么!你到底说了
什么做了什么!是瑟凡耶!哭耶!变态!”
“荆棘谷发音超难的我学好久。你来这边才三年就讲好好,真的好好咧。
他们讲脏话你都听懂了,我都听不懂所以就背下来再讲回去咧。怎么教小孩
小孩就会怎么大,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吼?”
“德莱尼都会珠宝学是因为喜欢亮晶晶吗?所以跟哥布林很像吗?哥布
林炸起来很炫,所以你们炸起来也超炫吗?所以萨格拉斯把你们从阿古斯炸
到德拉诺,又从德拉诺炸来艾泽拉斯,是因为你们炸起来超炫超漂亮想再看
几次吗?下次你们要带衰其他世界的话我可以也去搭飞船吗?”
艾波恩简直绝望。
更令他绝望的是:明明他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旁的旅馆老板基姆利
雅却完全没有要伸出援手的意思,只是站在那边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们两人,
脸上盈满笑意,一副“年轻真好”的表情。
“虽然跟她不太一样,但我年轻时也是好奇心挺旺盛的呢?”掩著嘴,
她呵呵轻笑。“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跟林精还有古树之灵……哦呵呵,不
好。我说溜嘴了呢。呵呵。”
艾波恩明白了:绝望没有底限。
“──啊对了,艾波恩艾波恩,听你讲到现在我发现一件事咧!”
甩甩及腰的紫色长发,希理丝轻快地说:
“你要知道吗?你想知道吗?虽然你不想知道我还是会讲,可是我很有
礼貌所以我随便问一下。”
“……请说。”
“你啊,是诚实的。”瞇著金眼,她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你是好人。”
“谢谢妳。”揉着太阳穴,艾波恩回答:“希理丝小姐妳……很有特色。”
“嗯啊我知道。”希理丝咯咯笑道:“希望好人以后也过很好。很累的,
加油喔!”
我现在就已经非常累了。用力撑住额头,艾波恩痛苦地想。
“啊唷,我的姐妹,妳对他攻势这么猛烈呀?”基姆利雅还在呵呵笑。
“妳这么大胆,我不就没机会了吗?”
“欸没有耶。他很好可是太高我不爱。”希理丝一本正经。“可是他很
诚实,问了就答。妳问他喜欢哪一型,他应该会讲喔。”
基姆利雅两眼放光。艾波恩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而且心知这八成很快
就会实现。
此时此刻,他已经不觉得解决先前和瑞斗间的尴尬气氛有什么困难的了。
不过是简单开个口打声招呼的事而已。跟那些不用开口就会自己黏上来的麻
烦比起来,再轻松不过了。
基姆利雅拉开椅子蹭到他身边。希理丝端起旅馆柜台上的糖钵,坐到一
旁桌上,带着副看好戏的表情开始吃糖。艾波恩在心底哀号:
──瑟凡西诺,瑞斗!哪位都好,求求你们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