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画瑰/你对“资讯疫情”免疫吗?谈数位民主vs.柏拉图眼中的民主病
https://reurl.cc/zW89o0
《澳洲广播公司》(ABC)在8月第一个周日播出了大约半小时的唐凤专访。这段访谈,以
“台湾特有的数位民主力量”(The strength of Taiwan’s unique digital democracy
)为标题,邀请唐凤分享台湾运用数位科技维系开放民主的经验。
唐凤在访谈中提出一种“数位民主”的概念,与利用资讯科技监控人民的专制模式加以区
隔。她所设想的“数位民主”,不但不把网络科技当作政治社会的监控工具,甚至在假讯
息流散的情况下,也仍然维持民主开放的运作模式。
民主政治具有的“开放性”,虽然长期以来已成为大家接受的价值,但是,全球各地近年
逐渐发觉到的假讯息问题,对“保持开放”的作法,形成强大压力。世界卫生组织(WHO
)也注意到,当COVID-19病毒扩散形成全球疫情大流行(pandemic)的同时,假讯息的扩
散也形成了资讯疫情流行(infodemic),导致原本有机会遏止的疫情更加恶化。
如果用病毒来设想,最直接阻断传播链的方式,就是封锁式的防堵。从这样的角度来看,
阻断假讯息扩散的传播链最直接的方式,也是封锁式的防堵。资讯上的封锁与防堵,意味
著不再保持开放。
如果开放性是民主运作的特征,“数位”加上“民主”,等于是资讯疫情扩散的温床,让
假讯息传播得更快、更多、更广。然而,唐凤却提出“数位民主”的理想:保持开放,藉
助数位科技提供更方便简易的平台,开放给更广泛的公民参与,共同改善政策,一起防守
假讯息的进攻。这底下的论述是,由于有迅速沟通的开放平台,人们可以看到各方想法与
论证,包括相反立场的论证,反而使人不容易被单一偏颇的看法牵着走。唐凤相信,当人
们仔细聆听所有看法──不用采取──而是“仔细聆听”,将能形成抵抗“资讯疫情”的
免疫力。
这个构想对于支持民主、但已经有压力准备牺牲开放性的人来说,提供一个如同新疫苗的
新希望。可是在资讯疫情中会不会出现类似Delta的病毒变异株,造成突破性的感染?我
们希望保持开放,但,我们真的有、也真的能持续保持开放吗?
柏拉图眼中的民主病
虽然柏拉图没有“资讯疫情”的用词,也没有现今的数位科技,但他对假讯息的忧虑,并
不亚于我们,而且早我们二千多年以疾病的角度看待假讯息对政治社会造成的影响,也很
可能为了是否要放弃开放性来防堵各种“假”而挣扎。
民主本身不是病,但在民主政治的环境中,柏拉图认为,很容易出现一种疾病,就是暴君
专制(tyranny)。在《理想国》第八卷,柏拉图将“暴君专制”称之为“城邦最严重的
疾病”。就像所有严重的疾病一样,如果我们仔细留意,可以找到一些偶发的小病,做为
病征。而从小病演变成大病的过程,其实也是一个想法上逐渐以假乱真的过程。
《理想国》,众所周知,描绘了柏拉图的理想城邦蓝图。书中提到5种政体:第一种就是
理想城邦,这城邦没生病,不是这里要观察的;另外还有4种不那么理想的政体:荣誉政
体、寡头政体、民主政体、暴君政体。针对城邦疫病,我们主要观察暴君专制如何产生。
以《理想国》第八卷的看法,全面暴君专制的重症,是从小病演变而来;这种小病在其他
政体也会出现,呈现方式很多,如果分析其中类似病毒繁衍的成分,则是柏拉图所谓“雄
蜂”型的人。这些人由于身分位置,或欠缺工作意愿或能力,只挥霍不贡献。柏拉图的比
喻来自对蜜蜂生态的了解,没有歧视雄性的意思。蜂巢里,雄蜂不是为大家收集花蜜的工
作者,牠们终其一生只做两件事:享用工蜂努力的成果,以及繁殖。古代没有病毒概念,
柏拉图对于雄蜂型的人,直接使用了“病”这个字。
柏拉图把雄蜂人分成两类,一类具攻击性,一类不是。具攻击性的会占据发言台,不具攻
击性的就成为旁边跟着起哄的人。对这两族群感到似曾相识?假设攻击型的雄蜂来到今天
,拥有数位工具,一定可以加码争取声量吧!毕竟,网络生态提供了广大乡民,里面总有
可以帮忙起哄的其他雄蜂。雄蜂人不曾自己挣得成果,却往往比自己努力付出的人更难以
满足。这种难以满足的欲望,常常是浮动的、一时的想要,跟着别人走,不知道自己实际
上在要什么,不是真的需求,因而也不可能被真的填补。这些假需求、假填补,始终不满
足,“要”的声量愈来愈大,一直“要”的结果就是“过量”。
“过量”是生病的表现。不同政体要求过量的东西不同。对照到那四种不理想的政体,我
们现今所处的环境,不全然是民主,而是掺杂着一部分“寡头”与一部分的“民主”。《
理想国》说的“寡头政体”,是以金钱为主要价值的政治体制,导向金权与政权结合。当
人们追求金钱达到病态的“过量”时,城邦出现高度贫富差距,当差距大到使穷人数量急
遽增加,并忍无可忍时,便发生民主革命。民主政体建立之初,旨在追求平等与自由。但
是,当民主追求的自由平等,也陷入病态的“过量”时,柏拉图悲观地写道:这种“产生
于寡头政体里并杀死寡头政体的病,也充满在民主政体里,而且由于宽容而变得更为强大
,奴役了民主!”
民主转变为暴政的决定时刻,《理想国》用一个人的心灵来类比:
当“虚假骗人的论证与信念”,“占领了这样一个人心灵的这一区”(指决策区)”
,这个人可以说是完全沦陷了。
也就是说,虚假骗人的论证与信念,完全取代了可以让这个人维持健康的正确信念。在防
疫模式下,我们可以把决策区理解为中央疫情指挥中心,当这种情况出现在城邦之中,试
想一下,如果假讯息不仅仅在一些小角落里浮窜,而是相信假讯息的人主导指挥中心,相
信假讯息的人成为城邦决策者,这城邦就整个沦陷了。
城邦沦陷是暴君统治的重症危机,这个危机,民主政治比寡头政治更容易遇到。因为民主
重视平等与自由,正好提供假讯息更开放的传播管道,尤其是在平等与自由陷入病态过量
时。柏拉图说的平等过量,是指一种忽略任何实质差异也盲目要求平等的程度;自由过量
,是指一种不区分真假善恶、对任何人任何行为都以自由之名一律宽容的程度。对大众而
言,漠视细节差异的平等,以及一律以自由之名涵盖的自由,绝对是比较不烧脑的。
这种条件下,城邦中的“病毒”,也就是那些雄蜂型的人,可以利用平等取得政治竞赛的
优势,利用自由扩大假讯息的声量。当攻击性最高的那种雄蜂,取得绝对优势时,雄蜂成
为暴君,民主转变为专制,所有的平等与自由都将丧失。
开放社会里的哲学防疫
柏拉图《理想国》里对于民主疾病的担忧,以及对于过量平等自由的批评,常常盖过他对
真正自由的探索。这种担忧就像防疫过程中,考虑是否放宽限制时所陷入的两难。《理想
国》第九卷里数度谈到“自由”,希望城邦与个人保有“自由”,并说暴君专制下的城邦
与暴君本人是最“不自由”的。他们最“不自由”,因为他们被假信念占领,不知道自己
真正需要什么,被假的需求摆布,而不是“做自己的主人”。“做自己的主人”这种自由
,没有过量问题;放宽限制的“自由”才有过量问题。柏拉图对“自由”一词的使用,有
点类似当代所谓“积极自由”与“消极自由”的区分。消极自由只在台面上解除限制,但
放任人被意见洪流摆布,不见得能让人做到自己真正想做的;积极自由则是指一个人能真
正做自己的主人。如何能“做自己的主人”,从柏拉图早期作品一直到最后作品《法律》
中,都是重要的母题。
面对雄蜂型的人与“假”的扩散,柏拉图牺牲了消极自由。于是《理想国》有着为人诟病
的文艺管制,声称要把诗人赶出理想国。从这样的角度,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护卫民主
的哲学家常将柏拉图视为开放社会的头号敌人。“开放社会”一词来自卡尔.波普(
Karl Popper)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 1945)
。专制政权强化限制与监管,形成封闭社会,是波普政治哲学主要抵抗的对象。然而,一
如前面曾说的,如果用疫情控制来设想,要阻断假讯息扩散的传播链,最直接的方式,就
是封锁式的防堵。即使是非专制政府,在假讯息大量传播与恶意的网络攻击之下,也被迫
考虑收敛资讯的开放度。
当我们发现,那些雄蜂型的人如此方便地滥用我们想要守护的平等与自由,还能怎么办呢
?这是柏拉图面对的问题,也是我们面对的问题。
唐凤说的“数位民主”,能不能解消柏拉图的忧虑?就好像,我们期待一支新疫苗可以让
人们回归自由移动的生活,不必用封锁的方式来防堵病毒,不必用限制自由的方式来守护
自由。唐凤爱用的例子是卫福部的“总柴”哏图。以可爱的柴犬图片,迎战假讯息。例如
,用两只总柴的体长来表达室外1公尺社交距离、三只总柴表达室内1.5公尺的社交距离。
因为柴犬太可爱了,网络上广为流传,让正确讯息的传播度胜过假讯息。柏拉图的文字常
流露出对狗的好感,总柴想必可以融化他,但也能融化他的忧虑吗?
理想的数位民主是,人们在开放环境中仔细聆听所有看法,形成抵抗“资讯疫情”的免疫
力,而有能力不被假讯息所欺骗。但这默认人们愿意仔细聆听不同的声音,进而理解不同
立场下的论证;同时,也默认当一个人在理性上有能力可以检验偏颇的假信念时,就不会
被欺骗了。但,柏拉图的默认不同。《理想国》第四卷坦言,有人一生都没长理性;第十
卷更忧心地认为,我们之中一些平常还不错的人,也会受到戏剧化情绪的煽动与感染,影
响理性发挥作用,更别提原本就没想法的人被假象愚弄的情形了。
在开放社会中,怎样让更多的人愿意“仔细聆听”,让理性与论证发挥作用,让更多的人
自愿拥有自由的思考,而不是自愿被骗?这其中,不仅依靠理性论述,更多时候得用理性
与论证之外的隐微成分,把人推回到能够“仔细聆听”的状态。就像借由可爱柴犬的萌样
,产生愉悦的情绪感染,在论证与信念后面推一把。然而,万一我们不意以萌图推广了自
以为是的错误想法呢?常见的情况是,不同立场的人各自认为自己是依据科学、依据专业
、依据理性在说话,而认为和自己不同的另外那些人不懂。在容许运用非理性成分来推动
自己想要推行的论证与信念之前,我们如何知道自己认为的“真”不是假?
其实不知道。回到哲学的原点,起于认识自己的无知。知道自己不知道,就像洗手一样,
把可能的假讯息洗掉,也洗去自以为是的理所当然,恢复能仔细聆听异见的开放性。和研
发或采买疫苗不同,洗手没有门槛,人人都能做。检视自己的不知道,没什么了不起的,
哲学的原点,防疫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