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志:http://blog.udn.com/ccpou/5967543
标题:复杂多面的人性思考──谈《寒夜三部曲》的汉奸文化与异国情谊
内文:
(一)台湾人最多汉奸
日据时代的台湾人民被日本殖民政府视为次等国民,不论在政治、经济、教育……各方面都备受不平等对待,内心莫不充塞著被压抑的苦闷。直到民权运动领袖林献堂等才以筹组“文化协会”的方式,反对殖民统治,争取政治及社会改革,乃至发展出“农民组合”活动,指导农民保护土地,为土地而奋斗。然而这种有别于早期零星、整体的武装抗日,在思想、文化、经济、法律上的抵抗,仍旧难逃被殖民统治者打压的命运。李乔的大河小说《寒夜三部曲》(注)第二部《荒村》即是以此为背景,抖开这一幕澎湃昂扬的抵抗热潮,可谓惊心动魄,令人震撼。其中除了描写四脚
仔(日本统治者)的凶恶,更表达对三脚仔(汉奸)的厌恶。值得我们深思的是,为什么《寒夜三部曲》的英雄人物刘阿汉会说:台湾人最多汉奸!
然而在《寒夜三部曲》第二部《荒村》、第三部《孤灯》,李乔笔下也出现了刘阿汉父子可以视之为“朋友”的日本警官及军人,相对于向无好感的“三脚仔”,此亦有可供我们进一步探讨之处。
(二)讽刺皇民思想中毒之深
二次大战期间,直到中国全面抗日,日本殖民政府才开始改变对台政策,总督府担心台湾人民的立场,乃积极进行急速高压的“皇民化运动”,强迫台湾人做日本国民,为日本政府效忠,当然总督府也采行某些“配套”措施,以“改日本姓名”为例,像《寒夜三部曲》蕃仔林刘家的二位头家,就都是改了姓名的“皇民”,门楣上悬挂“国语家庭”的木牌,依法可配给到一些白糖和咸鱼等优待品,这在物质匮乏的时期,一般人为求生存,此似为不得不然的无奈。
不过,长期下来,皇民思想便根深柢固了。比如大湖郡世家望族谢庄长,前三代靠卖樟脑起家,有“御用商人”之称,其日语好到除了日本仔,没有任何人能听得出那是出自本岛人之口,他更决定让养子“时祥”接受完整的日本教育,变成十足的日本人,最重要的是,须送去日本内地读书,娶一位“日本嬷”,届时说日语,穿和服,睡的又是东瀛女人,将来再生十个日本仔,那谢庄长便有十个日本孙子了,这是皇民谢庄长一生最大的梦想,怎不可悲!此外,刘家么子明基亡命菲律宾吕宋岛时,遇见已瘦得不成人形的少年兵,这些顶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此时此刻竟仍念念不
忘“大日本军人”如何如何,宁愿饿死于山区,或给野兽所吞食,也不甘心向敌人投降,彼等皇民思想中毒之深,简直匪夷所思!作者李乔“讽刺”之意,极其明显。
(三)严厉批判三脚仔
对于日据时代,帮着统治者来压迫自己人的三脚仔,李乔深恶痛绝,其批判更是不遗余力。
《寒夜三部曲》第二部《荒村》,三脚仔的代表人物是巡查钟益红和李胜丁,刘阿汉与他们斗法二十年,可说是“宿世冤家”。他们大言不惭:“像我们这种绝对贯彻命令,绝对完成使命的警官,全天下都难找哪!”这些三脚仔令刘阿汉痛心疾首,不禁大骂:“台湾人最多汉奸!”偏偏那些告密、监视、捕捉、拷打台湾人的,都是台湾人自己,怎不令人愤怒、悲哀!李乔透过刘阿汉及林华木于台湾农民组合召开第一回全岛大会时,批评这些汉奸走狗:“任他怎么神气,三脚仔就是三脚仔,怎么装,也不会成四脚仔。”所以三脚仔最可恨,也最可怜,这应是饱受压迫的台湾人
普遍的心声。
在第三部《孤灯》中,最典型的三脚仔莫过于征调海外的刘明基的班长──改名“野泽三郎”的黄火盛,他不要同行的台湾人叫他本名,他作威作福,言行卑劣,只要犯下小小差错,便难逃其殴打。李乔经由刘明基的冷眼观察,把扮演着日本人走狗角色的这种“反种”台湾人,毫不客气地予以批判。刘明基认为,野泽既非日本人也非台湾人,笑他是三只脚,不是飞禽也不是走兽,根本是杂种!刘明基指出,三脚仔的地位是以台湾人的血泪慢慢堆砌起来的,他也感叹,汉奸走狗这种事情就是免不了,而且这种羞耻,普遍存在,以往如此,现在亦是,假如台湾人不能觉悟,不能
从根本上痛改,将来必然还是这样。
于菲律宾吕宋岛逃亡的末期,被众人唾弃的野泽,为了求生,不愿落单,死缠在刘明基身边,这时已受伤而变成聋子的野泽,终于承认自己是台湾人,谦恭、求恕,反而把明基当作长官似的,但明基早就把他看透,认为野泽是汉奸本性,虽表演十分后悔的样子,万一能活着回到台湾,只要一有机会,为了名利,必又露出汉奸的嘴脸。《寒夜三部曲》对于三脚仔的批判,在台湾现代小说中应是无出其右的。
(四)对比呈现人性复杂面貌
李乔对三脚仔绝无好感,倒是在《寒夜三部曲》第二部《荒村》和第三部《孤灯》里却有表现人道精神的日本人,与三脚仔的无情无义形成强烈对比,令人印象深刻。
例如州警务部的课长片山一郎,在刘阿汉坚决参加“农组支部”而被带往大湖警察课“关心”时,与片山重逢,三十年前于屯兵营,阿汉曾装病,逃避当时的警官片山推荐去任巡查补,片山并未因此怀恨在心,如今反而把已经五十七岁的刘阿汉看成“老朋友”,不要阿汉称他为“大人”,希望以朋友之谊来劝阻刘阿汉。虽然阿汉并未接纳,仍决定参加农民组合活动,一心为农民利益而拼斗,片山依然交代三脚仔钟益红,绝不可施以“体刑”,要给阿汉自由决定。结果这是刘阿汉生平第一次“顺利”走出警察衙门。这时刘阿汉心想,片山这个日本人真是奇怪的家伙,如果彼此
不是敌对,如果片山不是日本人,更重要的,不是统治者的话,也许两人真的可以成为朋友。
又如彭家长子人杰的长孙永辉,在吕宋岛逃亡时,劳务团的小队长山田,原本奉命把逃亡的台湾兵都杀死的,但经永辉请求,放大家一条生路,山田以及其他日籍兵也认为,台湾兵已经尽力,如再下毒手,则必天理不容,然在放走彭永辉等人之后,山田、津口、大泷这些日本兵为了向部队长交代,竟引爆手榴弹自尽。彭永辉面对这样难得的、充满人道精神的日本人,不禁献上衷心的祝福。
此外刘阿汉的么子刘明基也遇到一位好日本人──队长增田正一,当局势恶劣,不可挽回,增田乃取下自己的阶级领章,郑重宣布:“现在起,我不是汝们的队长了;一起逃或者各自逃,悉听自己决定。”增田也体谅所属,允许丢弃武器以便逃亡,这让明基感动得想要紧握增田的手,甚至于拥抱一下。明基想,长久以来,增田这个人,实在看不出丝毫一般日本人的气味,他真是个独特的日本人,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日本人?明基进一步反省,这是不是太高估了大和民族?如果这才是真正的日本人,那么是什么因素形成时下的那种“日本人”呢?
李乔透过这些异国情谊,为读者留下一个个人性思考的空间。为什么台湾人最多汉奸?为什么台湾人一当上甲长、保正或是巡查之类的小职位,就一定要表现得那样恶形恶状?是名位使人如此?或者不只是名位的诱惑而已?为什么有凶暴的日本统治者?又为什么有充满人道关怀、令人钦敬的日本人呢?
由此看来,李乔《寒夜三部曲》对于人性的思考是全面的、深入的,他挖掘人性,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多面、复杂,《寒夜三部曲》的思想深度的确非同小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