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编剧最好的时代” ——专访编剧吴洛缨、简士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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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张婉儿
又逢一年盛夏,各地院线也掀起了暑期票房热战。大陆国产动作片《战狼2》于本月(8月
)7日刷新了由《美人鱼》(2016)保持的33.92亿人民币(约152.91亿台币)内地票房纪
录,且上映十余天,仍以每天1亿多人民币的票房高速飞涨。位在其后的大陆国产玄幻爱
情片《三生三世十里桃花》截至8月9日,也已席卷近5亿人民币票房。再看韩国电影市场
,同样正由两部韩片领跑,剧情片《我只是个出租车司机》以1980年光州事变为背景,史
诗战争片《军舰岛》则立基日帝强占期(朝鲜日治时期),前者更有望成为韩国今年第一
部突破千万观影人次(约票房30亿台币)的电影。由此反观台湾院线,倒是泰国另类话题
作《模犯生》异军突起,掀起一波票房热。但在一波欧美强片夹杀下,国片至今仍未能在
暑假档开出亮眼成绩。
拂开这些暑期热片的面纱,其实无一不遵循商业类型片的创作脉络。于是在躁动不安的夏
日午后,聚在沙发一角,潜下心来,分别与两位业内资深编剧吴洛缨(金钟奖戏剧节目最
佳编剧,编有电视剧《白色巨塔》、《痞子英雄》等)、简士耕(知名电影、电视编剧,
编有电影《红衣小女孩》、《大尾鲈鳗》等),从影视产业一路聊到编剧生态。一切的一
切,便是从类型片开始谈起的。
类型一定是未来的趋势
其实近几年,国片在商业类型上也做了不少尝试,不论是犯罪惊悚、贺岁喜剧,还是青春
爱情等等,其实不乏一些引起回响的作品。对此,吴洛缨直言,“类型一定是未来的趋势
。”
随着新媒体窜起,电影、电视、网络等平台的疆域渐被打破。倘若过去是针对不同媒体形
式完成剧本,如今已变成是以不同故事类型为核心,无疑更打开了类型的可能性。简士耕
坦言,台湾类型片必须不断出现,倘若这一波类型片没有hold住,那么也将很可能会被好
莱坞、韩国电影淹没。
每一种类型都有尝试的可能性
那么身在台湾的创作者,又该以什么样的角度来书写类型电影?事实上,很多新手编剧的
创作正是从模仿类型写作开始的。类型片行之有年,如《教父》系列之于黑帮电影,长久
以来便被奉为成功范例。但吴洛缨也提醒,模仿类型之余,也要找到能与台湾观众沟通的
观点,才能先被本地观众接受。简士耕也说,从过去成功经验出发,要发展出有自己个性
的电影。归根结柢,最重要的还是创意。以《红衣小女孩》(2015)为例,就是巧用能与
全球沟通的恐怖片类型,但秉持以本土出发的信念,先做好本土市场,再打出国外。当然
这种类型法则实践起来并不易,往往需经过不断训练。但可以肯定的是,剧本无法跟着感
觉走,终须拿出来给大众检验。而一旦外国人也看得懂,并接受这样的类型,那就达到了
沟通的目的。观看台湾电影本身,也成了外销产业链中的一环。
在制作之初,许多类型创作往往会受制于技术或成本门槛,但吴洛缨和简士耕却都不约而
同地说,其实每一种类型都有尝试的可能性。举凡恐怖片、科幻片等,在简士耕看来都是
很棒的出发点,他强调重在情节创意,而非特效。甚至看起来与台湾水土不服的西部片,
考虑到孕育台湾的多元文化土壤,也不无发展的可能性。吴洛缨也说,如今跨国合作案例
多,即使预算没那么高,大场面大制作的东西仍然可能完成。
代表台湾的类型还在建立
那么最关键的,本地编剧究竟该如何找到合适的类型发展?吴洛缨认为还是要先从取材开
始。她提到植剧场这两年推出的一系列单元剧,其中《花甲男孩转大人》是正剧类型,但
又融入外配元素、台湾家庭面貌、在地文化景观等等。她说,取材上从台湾出发,但类型
上可以不用这么侷限。例如,可以先确定想说的是位阶上的权力斗争,再思考这样的取材
会发展成什么样的类型,有可能是推理剧,也可能是其他。事实上,最好的类型,往往都
不会单单只讲一个类型。
同样的概念,简士耕也一再强调。例如在爱情喜剧类型中,除了近几年比较成功的具怀旧
气息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2011)、《我的少女时代》(2015),也可以尝
试与其他类型作结合。如韩国电影《触不到的恋人》(2000),就富有奇幻色彩。怀旧、
青春、爱情是目前市场上容易打动观众的元素,将这些元素杂揉,就是观众比较容易接受
的、带有励志感的类型。倘若要开发动作片,便可以用这些元素包裹,将影片奠基在观众
对这些元素的想像底下。然而,简士耕也补充,在这样的类型脉络下,一定也要有所突破
,可以作出超展开,来挑战观众。他也提到,近年来有不少影片尝试转换视角,这其实要
求编剧有极高的自觉度,在过程中不断检查,尝试辩证,以拆解剧本。例如美国电影《恋
夏五百日》(2009),就是以捣乱时序来拆解流水帐式的爱情。
那么,一如黑帮警匪片标记香港,《志明与春娇》系列诠释港式爱情,现在是不是也有什
么可以代表台湾的类型?事实上,除了台湾新电影的艺术根基,过去几年只要一提到台湾
商业电影,“小清新”这个词汇便总是如影随形。但是吴洛缨说,她一直不太认为台湾是
只能写小清新的地方。编剧可以不用自我限制格局,限制想像,就算是冒险寻宝故事在台
湾也可能发生,一如在韩国也会写出韩式西部片或谍报片。
同样的问题问到简士耕,他沉默许久,而后幽幽地说,“我们还在努力建立(类型)。”
建立的思路,是在接地气的成功元素中找到类型的想法,然后变成一部台湾长出来的类型
电影。对此,他特别提及杜琪峰导演的警匪片,既拥有一定艺术高度,主题尖锐且清晰,
探讨男人的宿命,却又完全遵照类型规则。事实上,它正是以类型的语言,立足香港,放
眼亚洲。杜琪峰式的警匪片拥有足够的纯熟度,事实上也已然成为了一种类型。至于台湾
电影是不是也能建立这种类型风格,或许还有待努力。
台湾电影缺乏原生冲撞的力道
再回过头来看近几年的台湾商业电影,吴洛缨直言有点迷失方向,满足于从本地市场或贺
岁片中获利,甚至为了商业而将很多东西粗糙化。这两年虽在改变中,然而整体拍片量下
降却也成为另一个必须担心的问题,这也揭示著台湾原生可以做的题材正在萎缩。从去年
金马奖报名片来看,来自新加坡、马来西亚的影片都在奋起追赶,大陆影片虽然较参差不
齐,却同时涵盖了成熟电影工业体系下的商业大片,与或生猛有力或轻巧可爱的独立制片
,并云集一众新导演。相形之下,台湾电影则明显缺乏原生冲撞的力道。然而相对来说,
台湾在短片部分的表现却又比较突出。或许因制作成本小,年轻导演可以尝试各种新类型
,掌握度也比较高。但是碍于短片播映平台有限,依旧曝光率偏低。
在这样的情况下,年轻编剧或导演往往可能会在一开始就选择写商业类型片,而被商业市
场箝制住。吴洛缨为此感到可惜,这让很多创作者为了服膺大市场的规则,而削弱了作品
的力道。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困境,她说,或许有两条路径可以思索。一条是对作者电影的
坚持,吴洛缨说,“作者电影是核心原创的源头”,得要在那个源头才会产生更熟练的演
员、导演和故事;与此同时,另一条,则是继续发展商业电影的路,需要有更多编剧为商
业电影写出更好的剧本。而这,也有赖本地编剧们再接再厉。
华语电影的类型趋势
倘若将视野放诸更大的华语市场,问及华语类型的未来趋势,吴洛缨和简士耕也都慨然分
享了他们各自的观察。简士耕首先提到功夫片,他认为功夫片作为一种类型,还会崛起。
再是如《赛德克巴莱》(2011)的战争片,或许制作成本较高,但或许可以在开案时即定
位全球票房。除此之外,如《破风》(2015)那样的运动题材电影,在他看来也依然有机
会。然而相对的,他也对台湾贺岁片的前景抱有质疑。春节假期,面对来自好莱坞大片的
群起竞争,贺岁片能否突破传统路数,开拓出新颖题材,在他看来将成为关键。他说,往
综合类型思考或许是一种解法。
而就吴洛缨的观察,这一两年中国大陆国产片同样也面临因市场需求限制,而窄化内容的
危机,让片子整体水平有所下滑。但是她预测,在2018年,中国主流商业片应会有几种转
向。
首先,是符合主旋律,但各方面制作完成度高的商业片将会窜起,如《湄公河行动》(
2016)、现正热映的《战狼2》,以及预期明年贺岁档上映的《红海行动》等。这些影片
都带有非常爱国主义式的外观,但是在技术完成度高,剧本遵循一定类型片模式,且资金
等各方面条件都到位的情况下,就可以成就一部比较好的商业片。
再者,则是小成本青春浪漫爱情片的回归。值得提及的是,今年上映的几部传统爱情喜剧
如《喜欢你》、《春娇救志明》等皆未突破3亿人民币票房门槛,或许不免令人怀疑这样
的片型已不再是筹码。但是吴洛缨也提醒,因为这些影片投资成本相对较低,只要口碑发
酵,这样的票房其实已足够回收成本,或许不能将它的票房与好莱坞大片或是《战狼2》
这样的大陆国产动作大片相比。
除此之外,她也预测励志片将增多。长久以来,励志片都被视为一种安全片型,如编织中
国梦的《中国合伙人》(2013),又如今年的印度电影《我和我的冠军女儿》。后者更是
出乎意料在大陆卖到12.97亿人民币(约58.51亿台币),在台湾同样成为票房破亿的最大
黑马。吴洛缨预期,这当中的一些致胜元素将会被当作成功案例复制,从而带动一波与运
动相关(如奥运金牌故事)的类型兴起,这与简士耕提到的运动题材电影,事实上不谋而
合。只要符合主旋律,又兼顾励志元素,从类型片角度出发好好包装,就有机会在商业市
场占得先机。
最后,则是一些尝试性的影片,如议题特殊的故事,或是催眠等。吴洛缨坦言,华语市场
庞大,也意味着它始终留有异军突起与不可预期的空间。而这些,事实上也正是华语编剧
们在编写商业类型片时可以发挥的空间。
编剧面临的现实困境
摸清了市场走向,再回过头来审视电影工业的生产端,不得不说,作为商业电影制作不可
或缺的一环,编剧却依然处在相当不健全的工作环境下。简士耕就指出,因为没有所谓公
定价,在台湾很多年轻编剧为了让自己的剧本更快拍出来,便接受了不合理的工作酬劳,
又或是常常遇到无本生意。久而久之,也造成了恶性循环。当热血被磨成了愤怒,这也会
形成一股风浪,阻却越来越多有心踏入影视圈当编剧的人。吴洛缨也特别强调,需要慎选
合作方,因为双方的互信程度至关重要。只是令人遗憾的是,目前业界对编剧专业的信任
度却还是普遍不够的。
虽然大环境不可一夕改变,但有些事编剧却可以从自身角度出发改变。如吴洛缨提到的编
剧自我修养,以更好的写作建立自身的品牌特色和价值,透过展现出来的态度(如将自己
与对方视为同一阵线)让彼此的合作产生更好的想像,都有助于提升双方的互信。也一如
简士耕所说,合作过程中需要经过不断的耐心沟通,这是编剧必须具备的能力。
除此之外,合约作为第一层保护屏障,编剧也须格外下功夫。吴洛缨就提到,国内编剧在
签约时,往往还不够用心,常常是吃了亏之后才回过头来翻阅合约。与此同时,编剧的谈
判能力也相当重要,只是很可惜的是,编剧常常将自己的位置看得太低,不知道自己的价
值在何处。
要根本改善编剧的工作环境,从长远来看,成立工会或许是一途,可以凝聚编剧力量。然
而现实中,这个议题却延沓多年,迟未实践。吴洛缨坦承,这当中存在相当多的困难。其
一是对编剧的认定,不似其他职业如律师、会计师等存在证照制度;其二是对内容的认定
,事实上也有很多主观诠释的地方,因此作为公正第三方的仲裁机构也需相应成立,而不
单单仅是工会。然而最根本的问题,其实还是落在台湾当下的编剧生态。因为市场小,所
以编剧彼此间的竞争关系强,也形成了排他性,在工会成立条件上构成了限制。虽然看起
来成立工会有其必要性,然而如何凝聚众人对工会运作的想像,似乎还有一段路要走。
这是编剧最好的时代
在好莱坞商业片工业体制下,编剧、制片、导演等各司其职,专业分工清楚。然而在台湾
缺乏完整电影工业的情况下,编剧在电影生产过程中的参与程度究竟有多少,或许是值得
重新检视的问题。吴洛缨就指出,倘若编剧在与导演、制片合作的过程中只是沦为写手,
没有独立提出或改善故事的能力,那么很自然就会变成一个服务者,服务他人的想法。但
反之,若编剧能拥有更出色的说故事能力,并累积一定作品,产出成果,当这样的成功案
例反复一两三次,就能够逐渐建立合作者的信心,并延续下去。就像简士耕说的,他所希
望的,是做一个突出鲜明的,有作者意识的编剧。
随着媒体演进,未来主掌统合不同媒体平台形式的东西将会是作品,只有故事和作品有办
法决定合作的模式会是什么,也只有作品能将整个IP产业统合起来,撑起跨媒体的合作。
“所以,其实编剧最好的时代出现了。”吴洛缨眸光闪烁,如是说。过去受制于媒体形式
,如今疆域解放,事实上光在内容的需求量上就产生了无限大的可能性。她说,“内容应
该才是未来这几年会叫牌的东西。”而编剧,正是构筑内容的人。
“这是一个可以让编剧的话语权翻转的时代。”吴洛缨再次强调。但这不是单一几个编剧
可以完成的事情。如简士耕所说,编剧需怀着强大的决心和热忱,保持初衷。而面对无限
延展的市场可能性,在以笔耕耘的路途上,对编剧专业信任感的培养、对好作品的生产、
对正当权益的争取等等,都是这个时代的编剧所必须共同面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