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it.ly/142ChFF 纪蔚然
我喜欢动作片,老婆认为一个戏剧教授这么爱看动作片很丢脸,我则对她说,一切为了研
究。为了证明不是完全胡说,偶尔得交出一篇关于动作片的心得报告:
昆汀.塔伦提诺(Quentin Tarantino)值得研究,不是因为他的电影愈来愈卖,而是二
十几年来,他是许多年轻电影和戏剧从业者模仿、崇拜的对象;而且,据说他是当今好莱
坞最具影响力人士之一。
理解好莱坞不是为了理解世界──好莱坞虽席卷全球,它无法代表整个世界──而是为了
理解美国主流眼中的世界,而构筑于善恶对立的动作片无疑是检验美国观“世界秩序”的
绝佳文本。
因为动作片里的“好人”必然是美国人,只要观察“坏人”乃何方神圣,便不难明白其影
射之当代政治里的真实冲突。众所周知,冷战期间,坏人是以苏俄为首的东欧共产集团;
柏林围墙倒塌之后,坏人顿时换了肤色和语言,变为伊斯兰教基进组织。不过你或许不知
,坏人缺货时,北韩亦可滥竽充数:至少有两部动作片述说著北韩恐怖组织攻击美国本土
的故事。然而近年来,最大宗的坏人是僵尸。
讨论耐人寻味的“僵尸的转折”前,让我们先一探塔伦提诺电影里的坏人。
没有坏人
塔伦提诺早期电影里的主要人物没有一个是好人。《霸道横行》(Reservoir Dogs, 1992
)讲述八个黑道弟兄于打劫珠宝店事败后,一方面得躲避警察的追缉,另一方面则忙着内
斗以找出导致事败的内鬼。剧情已忘了大半,只记得结尾和《哈姆雷特》一样,原本站着
的后来全躺下了。他的成名作《黑色追缉令》(Pulp Fiction, 1994)同样把观众引入一
个无道德的世界,其中贩毒的家伙造型很像耶稣基督,而某杀手讲起话来仿佛旧约里的先
知,但电影与宗教无关,也不是批判道德破产之类的老调。反而,它的卖点在于以一个有
趣的形式包装一个有趣的故事。如此而已。
既然两部电影的要角皆非善类、统统是坏人,反过来说也成立:没有真正的坏人。换言之
,这两部电影并未呈现动作片常见的二元对立,不但模糊了善恶之间的界线,甚至瓦解了
好人或坏人的一般意涵。哇,这就是后现代?这是否意味年轻时的塔伦提诺秉持的是虚无
主义:我们活在一个没有宗教、道德、是非,只剩黑吃黑的时代里?
坏人来了
没有坏人意味:找不到好人。年轻的塔伦提诺不知“善”在何处,直到有一天,他想通了
。
虽然观众认同《追杀比尔》(Kill Bill, 2003-04)女主角的处境,这部电影仍然不脱黑
吃黑的套式,并无实质正邪之分。真正“好人vs.坏人”的架构得要等到《恶棍特工》(
Inglourious Basterds, 2009)和《决杀令》(Django Unchained, 2012)才先后问世。
好莱坞很会找坏人,但塔伦提诺这个后现代金童却花了十多年才终于找著。之前,他大半
在类型电影寻寻觅觅,黑色电影(film noir)、邵氏功夫片、日本武士片、意大利西部
片(Spaghetti Western)、B级动作片等等。后来,他学会了在“历史”里找。《恶棍特
工》里的坏人是纳粹,《决杀令》则是美国奴隶制度──这下子坏人够份量,好人也相对
更具清晰的轮廓;他卖的不只是“暴力美学”,他还谈邪恶与正义。仿佛,作为创作者,
他终于通过成年礼,登大人了。
问题是,他所呈现的“历史”很奇怪,呈现的方式也很天才。他刻画某一特定时空,却同
时将过去曾经发生的事件(屠杀犹太人、奴役黑人)与从未发生的事件(弱势团体反攻获
胜)搅在一起:过去的史实加上幻想的未来。如此时代倒错,让人联想西方中古世纪某些
作品的特色;例如,描述耶稣基督诞生的奇蹟之夜,却于过程中提及出生于基督之后的人
物。这或许是线索,提示我们要把这两部电影视为“神蹟”,弥漫“诗的正义”的“历史
”──真实世界里无法完成的正义就交由电影来完成吧。
借由它们,塔伦提诺为观众提供了后现代狂想的报复与暗爽,让人们在“正义感”的陶醉
下、在“尊重差异”的口号下,暂时忘怀两个事实:一、近年右翼保守势力于世界各地日
渐嚣张;二、歧视,各种歧视,恐怕在粗俗多元主义的掩饰下偷偷地深化。远方的例子不
谈,在台湾,光从婚姻平权运动遇到强大阻力的案例便可见一斑。
总之,无论之前或之后,塔伦提诺寻找善恶的来源,从来就不是当代生活的现实经验,而
是“文本”。也就是说,他只和“文本”对话,无意或无能与现实对话。此为后现代创作
者的特色,亦是罩门,他们忙着拼贴,将手上的笔当作剪刀使用;他们忙着文本互涉,从
这个文本跳到那个文本,却鲜少跳回人间。
当神与律法消失
于1996年推出的《恶夜追杀令》(From Dusk Till Dawn)似乎是塔伦提诺寻找坏人的煎
熬里重要转折,因为这部看似胡闹瞎搞的动作片暗藏玄机。本事如下:一对烧杀掳掠、坏
事干尽的兄弟为了躲避警方追缉而绑架了开着露营车的家庭。一家三口,两个小孩天真无
邪,不过他们为爸爸担心,因为自从妈妈过世后,原本为牧师的爸爸逐渐放弃了宗教。经
过一番折腾,露营车来到了三不管地带的墨美边境,五人走进一家酒店,就在里面,奇怪
的事情发生了:里面的人不是人,是吸血鬼和僵尸,原本敌对的两兄弟和那个家庭只好联
手消灭它们。The End。
这故事显示,当人类摒弃神的规范,同时又罔顾人的律法,因而拥抱虚无主义时,怪事会
发生,怪物会出现。这时,人性受到考验,人类存活受到威胁。电影结尾,杀手放火的两
兄弟终于找回了人性,亵渎的牧师也重回宗教的怀抱。这显然是希腊悲剧的翻版,只不过
那时没有僵尸,而是瘟疫。
爱在僵尸横行时
《恶夜追杀令》只是近二十年无数僵尸片其中的一部;僵尸片在电影工业泛滥的程度与单
一电影里僵尸泛滥的程度可说等量齐观。一般僵尸片不会解释僵尸从何而来,《地球末日
战》(World War Z, 2013)是少见的例外。既然僵尸无特定意义,我们只得从普遍性着
手。
僵尸是生中有死、死中有生的意象。某位哲学家告诉我们,人类是习惯动物,没有习惯还
真不知如何应付日常生活的挑战,然而一旦习惯极度机械化时,人和僵尸的差别就不大了
。在我眼里,街上那些手机不离眼的低头族颇具僵尸样;而在他们眼里(假设他们抬头一
会儿),我这个于固定时间走固定路线的散步者和僵尸也没啥两样。
原来,他者就是僵尸,而电影里的僵尸是极端他者,一定要消灭。多元文化主义年代竟然
出现过剩的僵尸片,这应不是一句“时代的反讽”便足以解释的奇观。
难道多元文化主义只是口号?或者它原本就是谎言?另一位哲学家提醒我们,所谓“尊重
差异”的真正意思是“容忍差异”,是保持距离的尊重,不是积极认同:我可以忍受你我
之间的差异,而且我想保持差异,一旦你捞过界,想要和我一样、和我享受同样的权力,
我就跟你拼命。这就是多元成家运动的阻力的来源,也同时是僵尸片合理化暴力令人不安
的原因。
如果僵尸片里的僵尸是虚无主义的产物,那么,僵尸片过剩的现象又是什么意识型态的产
物?除了市场逻辑下的制式反应外,它会不会是另一种虚无?秉持虚无主义来批判虚无主
义,这逻辑通吗?显然,机械化复制的僵尸片本身也是“僵尸”,我们不但不消灭它,反
而乖乖买票,排队走进戏院消费它。我看僵尸片和我妈妈看八点档的心路历程一样:边看
边骂,看完了发誓再也不看,等到下次又舍不得不看。
与当代如何对话?
黑白片《天外魔花》(Invasion of the Body Snatchers, 1956 )改编自一部同年出版
的美国小说。外太空来了一种状似豆荚(pod)的植物,它会趁人们熟睡时缠绕身体,复
制出一模一样的形体来取代原来那个人,而豆荚人(pod people)虽拥有记忆但毫无情感
。电影问世时很少人理会,后来才受到重视。
电影从默默无闻到荣列经典之林的过程和后人的诠释有关。有人认为它影射1950保守年代
讲究表面和谐、齐致所造成的结果:美国人都变成一个模样,都同样无感,仿佛行尸走肉
。有人则认为与冷战年代息息相关,豆荚人指涉的是接受体制洗脑的人们,借此批判麦卡
锡主义搞出的白色恐怖。第三种诠释则认为:这部电影其实在警告美国人,豆荚人就是同
情共产党的下场,与苏联体制下的样板人同一个死德行。
这下子乱掉了。体制导致僵尸遍地,体制是坏人,这点应无疑问。但体制指的是什么?到
底是麦卡锡所反对的共产党,抑或麦卡锡所代表的恐共意识型态?
关于僵尸片和它的时代如何对话,众说纷纭。有些人认为娱乐片就是娱乐片,不必捕风捉
影,牵强附会;有些人认为,无论创作者有心或无意,一个文化产品和孕育它的时代有不
可切割的关联,暗藏政治潜意识的纠葛。多年来,第二个立场蔚为显学。不过,这一派的
诠释有时还真会捕风捉影,牵强附会。
一般认为《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 1968)是好莱坞刮起僵尸风的起
点。《活死人之夜》里的僵尸和豆荚人一样,无情无感,不同的是僵尸已无记忆,而且会
攻击活人,从此奠定了侵略型僵尸的样版。甫问世时,影评大半聚焦于暴力与血腥,一旦
成为经典,人们开始从文化、政治的层面解读。有些人认为这部电影极具颠覆性,它意在
批判美国1960年代的社会风气、冷战结构、种族歧视、美国加入越战等等。
在我看来,这是诠释热过头的症状。描写世界末日的僵尸片不免带着启示录的意味,而“
僵尸的转折”也是一种启示。它启示什么?本文针对僵尸片泛滥的现象讨论现象背后的文
化意涵是否热过头,只能由读者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