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 导读的导读:论拉图谈塔德

楼主: tryit0902 (猫空都是猫)   2017-05-08 18:11:00
导读的导读:论拉图谈塔德 陈宗文(政治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塔德:一个被世纪遗忘的名字
身处二十一世纪,人们认为已经告别了传统,进入到一个新纪元。新的现象不断挑战传统
对社会与世界的认识方式: 工业4.0、后基因体、气候暖化、人类世、后人类……,各种
新的名词涌现,宗教冲突没有因西方世界的世俗化而缓解,反变本加厉;人权主张被高举
,对个人的监控却也是有史以来最严密、无所不在。这些层出不穷的现象让包括社会学在
内的传统学科有点捉襟见肘,似苦无工具好好予以理解。
其实,这样的光景并不全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欧洲也在近似的处境中。那是社
会学和其他新兴学科萌生的时代, 也是塔德(Gabriel Tarde)的时代:塔德的生平刚好
跨过整个十九世纪下半叶。若要严格定义塔德的身份,他应是犯罪学家,是成熟的法官和
统计学者,当然也是哲学家。之所以被认为是社会学家,是因他出版了多部以“社会的”
(social)为名的著作。但其实他的第一本(广义的)社会学著作是迟至1890年才出版,
当时他已经47岁,而所有关于社会学的工作,是在其生前最后十五年间完成的,过世之前
最后的、也是这里要讨论的“经济心理学”这本书。
要谈塔德,就不能不说到古典社会学大师涂尔干(Emile Durkheim)。涂尔干年纪比塔德
小15岁,他们两人为著“社会学究竟是什么”的论战是二十世纪前后“前社会学”时期极
为精彩的一幕。然而当涂尔干撂下这句“(我)对这场讨论无能为力”,拒绝再进一步与
塔德沟通时,大概就注定了塔德接下来一个世纪的命运。在整个社会学蓬勃发展的二十世
纪,塔德几乎完全消失。连法国社会学家阿宏(Raymond Aron),在为当代社会学作史的
巨著“社会学主要思潮”(Les étapes de la pensée sociologiqu )中,根本就忽略
了塔德这号人物。
对照于涂尔干在40岁以前就已经奠定他的社会学框架,并且在44岁荣耀地从波尔多返回巴
黎,担任巴黎大学的教席,主掌社会学的制度核心。塔德却是从犯罪和偏差行为的研究、
从经济学与心理学、从法院和法兰西学院一路进逼到社会学。塔德的理念很简单,群体内
的关系就是个体与个体之间的关系,别无其他。施为(行动)与被施为是不能区分的。这
与涂尔干所主张的,并后来成为主流社会学遵行的严格条件相悖。所以,对涂尔干而言,
塔德是不纯粹的。
要知道涂尔干之所以能成为古典社会学大家,与透过帕森斯 (Talcott Parsons),再嫡
传莫顿(Robert K. Merton),终形成今天主流社会学的一派有关。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
涂尔干赋予社会学清楚的“方法规则”,并且划定了社会学的疆界,排除“非社会学”的
领域。涂尔干主张存在客观的社会实体。举例而言,是否曾经觉得有一个社会存在我之外
,是我无能为力的呢?涂尔干式的社会学就是把这种感受具体化,提出相对于个人而客观
存在的社会,其中可被量测定义的属性特征就是社会事实。借由社会事实的分析,就可以
分析并解释各种社会现象。所以, 当社会学家面对经济现象时, 在涂尔干传统下,会自
动排除掉“非社会学”的部份,因为其中没有社会事实,并不属于社会学的范畴。
对于前述涂尔干的处理方式,塔德完全不认同。当他与涂尔干辩论时,特别提到:
涂尔干先生认为科学进步促成社会工作分工的增长,并且各种社会科学也应该要分工(注
:所以社会学也是分工出来的结果,有其专属的领域)。但是社会分工有两类,一是在统
一之前,另一是在收敛之后。对前者而言,科学进步是倾向于统一;而对后者,进步则是
一种持续扩大的分化。因此会有两种运动,首先是个别的研究,不同的科学收敛到一个点
上,接者是这些不同的科学的统合。
因此,有别于涂尔干刻意建立社会学的独立属性与范畴,塔德主张的社会学是一门统合的
学科,就是透过各种的研究来专注在某些特定的现象上,再将这些研究的成果汇集,成为
一门学科。所以,如果问说为何这本谈经济学的书把读者搞得好乱,好好经济学不说,牵
扯到心理学,又被划分为社会学之作。这无非就是塔德的居心:并没有自绝于其他学科之
外的社会学啊!
然而也因为塔德对各种学科专业的开放,未能清楚界定社会学的方法准则,又缺乏嫡传弟
子承继理念,仅管有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赞言, 且在当时学界备受推崇,塔德在
1904年过世之后,迅速被世界遗忘。一直到1970年代初期,有哲学家Jean Milet写书提醒
大家塔德的历史哲学理念,才让这名字不致完全沈入历史深渊。
当代法国社会学家布东(Raymond Boudon)也曾经为塔德生不逢时感到惋惜。他认为塔德
的重要概念若得有贯时性资料分析,会得到非常好的验证。但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
,并没有这方面的技术支援,以致于许多有趣的主张都流于想像,无法获得经验的支持。
确实,时空转换到二十世纪下半叶、二十一世纪,塔德的许多理念都可以因量测与分析工
具的成熟获得验证。
德勒玆(Gille Deleuze)也曾受塔德相当程度的启发。他的重要作品“千高原”(
Mille Pleateaux),这标题感觉就是在回应塔德,是在向塔德致敬。而具体运用塔德理
念的恐怕是美国学者罗杰斯(Everett M. Rogers),他在的“创新的扩散”(
diffusion of innovations)一书开宗明义就指向塔德,将书中的扩散模型S曲线归功于
塔德的原创。但罗杰斯在概念的使用上,似乎并未完全符合塔德原初的设定,特别是在本
体论方面。
这一切无论是提醒、惋惜或误用,都没能真正恢复塔德已经失去一个世纪的身份,就是作
为原创的社会学家,他原本应该是在涂尔干的位置上。
转译的转译
拉图(Bruno Latour)可以翻转塔德的命运,让塔德复活吗?要理解何以拉图要导读塔德
,先要知道拉图与塔德的关联性。
翻开这本导读书,人们读到了塔德,更读到拉图,或可说是读到拉图的塔德。这是一种“
穿越效应”,像学思的穿越剧一样,用今天的语言与现象来帮古人发声。但却更像是一种
学术理念的“根源依附”,透过某些相同的理念特征来建立起群体的认同,使得理论在古
典渊源中建立正当性。拉图认同塔德的理念,挑战具有社会实体的主流社会学默认,反对
区分出结构与行动、结果与原因、社会与个人之类的作法,是与社会实体论截然不同的世
界观。就像布迪厄(Pierre Bourdieu)找到了马内(Édouard Manet),拉图找到了塔德
,然后用福楼拜(Flaubert)自称为包法利夫人的方式,说:“我就是塔德!”。而且,
拉图真的就在2008年扮演了塔德,与涂尔干对话。
转译社会学的运用
然更走近一点来看,会发现其实拉图是透过这本书在玩“转译社会学”(sociology of
translation)。
本书的作者有两位,一是拉图,另一位是雷比内(Vincent-Antonin Lépinay) ,是拉图
的学生。拉图被称为是科技与社会研究传统中所谓“巴黎学派”的代表人物,主要是因为
他先前任职于巴黎卢森堡公园旁的高等矿冶学院(Ecole des Mines)之 “创新社会学中
心”(CSI),该中心还有卡隆(Michel Callon)和阿克熙(Madeleine Akrich)等人,
是以“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或称“转译社会学”、“关系社会
学”(sociology of association)著称。虽然拉图后来转任巴黎政治大学 (Sciences
Po.),依旧是以巴黎为基地。
雷比内则是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毕业后,2003年在创新社会学中心于卡龙的指导下取得博士
学位,之后赴美,并在2011年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取得另个博士学位。他主要处理的议题
是金融市场的创新现象,是采取经济人类学取径的研究。雷比内在取得博士学位之后,曾
经在麻省理工学院任教,现在则是在巴黎政治大学,任职于拉图所主持的媒体实验室。雷
比内可以说是拉图的弟子,因他的硕士论文是拉图所指导,而同时也透过他在美国一段时
间的研究,将巴黎学派的理念与北美主流的新经济社会学联结起来。
所以,透过拉图和学生雷比内的合作,启动了联盟的关系。这本导读实际上就是一项转译
的工作,是拉图运用转译社会学,召唤塔德来与拉图的理念产生联盟,也同时让透过雷比
内串连的北美新经济社会学与巴黎学派联盟。
古典社会学虽然关心经济现象,却甚少直接处理经济行为。涂尔干对经济的讨论真的不多
,马克斯和韦伯虽多有涉及,尤其马克斯根本上就是以经济为下层结构来看待社会,但这
些都不足以将经济或市场作为社会学的核心问题。是一直到博兰尼(Karl Polanyi)的著
作“巨变”,才以“实质市场”的概念将社会学带入到具体的经济现象之中。
博兰尼之后,社会学家大致从几个不同的方向来处理包括市场在内的经济现象,将经济活
动可以实现的社会条件还原回来。而这些不同的取径反映出不同的社会本体论的立场。第
一种取径是由怀特(Harrison White)开启的,透过网络关系来处理经济活动中的个体与
群体关系。这种取径在怀特的学生格兰诺维特(Mark Granovetter)更细致去定义了“镶
嵌”的概念之后,成为新经济社会学的重要主张。镶嵌论在表面上排除了结构的强制力量
,但仍然带着结构色彩。
第二种取径则是修正社会结构的内容与范畴,但更坚定主张结构的封闭效果,是一种偏向
制度的观点,而以布迪厄的“场域”概念为代表。场域是一种介于整体社会与个别行动之
间的局部社会空间,其中有自主的行动逻辑,而为场域内的行动者所认识且遵行。因此,
理解经济现象必先认识场域“结构的建构”与“建构的结构”之间的关系。
第三种取径则彻底排除结构的属性,以超对称或非对称性的观点来认识市场现象。这就是
“巴黎学派”的主张, 在创新社会学中心有一群人投入在这领域,像卡隆和他的学生们
,以股票、金融和包括音乐、技术等各类真实的市场为对象,进行展演性的研究。当然这
种取径并不侷限于巴黎学派,英国爱丁堡学派的Donald MacKenzie也长期贡献于此。
拉图和雷比内写作这本导读的策略,乃是以前述第三种取径来反驳第二种,并回头检讨第
一种的侷限。长期以来,拉图的转译社会学就视布迪厄的场域社会学立场为对头。所以,
透过拉拢塔德,可以更具体地用塔德来批判承继孔德(August Comte)与涂尔干传统的布
迪厄,兼而反对镶嵌之类的概念。透过这种示范,批判的对象不仅是古典经济学的“看不
见的手”和以计画之名而为的“看的见的手”,甚至包括左派的劳动研究传统。这是一项
借由讨论经济学,援用心际心理学,彻底挑战社会学传统的“反社会学”工程。
是“社会学”还是“群学”?
依据塔德的主张,我们熟悉的“社会学”这个翻译自sociology之词,当有再商榷之必要
。对比于涂尔干承继孔德对社会学的定义,塔德偏爱古诺(Antoine Augustin Cournot)
的观点。塔德称在古诺是一位“经过净化、浓缩、细炼后的孔德”。这句话其实是超过理
性判断,而带着更多情感连带的,即如塔德所称,是一种信念与欲望的模仿所致。塔德自
称“我曾经渡过一段沈闷的青春岁月,当时因眼疾而难能阅读一本书,而正是古诺的著作
使我不至于陷入思想的贫困。”无怪乎塔德后来会这样说:
我们每一个进入到群体生活中的人,都受到若干重要人物的影响,这些来自于个别的范例
与其他许多相同类型的影响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集体的产物,而作用于我们自身,是我
们自身形成这些像是外在于个人的命令之类的,但这就仅只是好像具有外在性的假象。
这段文字可以用这本书里的一句话来概括:“这个社会整体是待造的。”在个体之外并不
存在所谓的“社会”(society)。当塔德提出“社会律”(Lois sociales),并不是指
称有着像自然律一样客观存在于自然实体中的规律,而是基于个体互动累积而产生的群体
逻辑,他说:“除了个人的行动与互动,其他称为实体的都是形上学的、神秘主义的。”
在这样的理解下,social应该不能说是“社会的”,而更接近“群的”的概念。
拉图2005年的著作Reassembling the social,用的是social而非society,就是重组出“
群”而不是“社会”(所以译为“重组社会”有点不妥)。因此,说塔德主张“社会律”
恐怕会造成误解, 不如说是“群的法则”。而且,sociology这个词,是指跟socio-有关
的学问,若依照塔德的理念来翻译,称“群学”应当比起“社会学”更为恰当。(很高兴
“群学”出版社选择为我们推出这本书的翻译。将本书翻译为中文的群学出版社是否也卷
入到拉图的网络之中了呢?是否进一步让转译社会学的联盟扩大到另一个语言世界,造成
转译的转译?)
“经济心理学”是塔德在59岁完成的著作,隔一年他与涂尔干有一场面对面的世纪辩论,
再隔一年他就辞世了。塔德这本最终的作品是关注于社会学的成熟之作,但他干脆连标题
都不用“社会学”了。读者如果对传统学科的疆界限制觉得乏味,对知识的正统框架感到
失望,对学院控制的语言系统只能无言,却又想要去更多了解二十一世纪的各种新兴现象
,那么被拉图拉进企图对抗社会学的塔德,也许是一个可以选择的出路。跳脱拉图的转译
,塔德不仅谈生命政治,他也谈大数据(像是“把混沌梳理成世界”)、后人类(例如:
“书不过是大脑的延伸或附件,机器不过是额外的肢体”)等二十一世纪新兴议题,这些
都有待大家在塔德复活的文章中去发掘。但请记得,他只是个十九世纪末的人物。套句拉
图的话来说,我们或许未曾“后现代”过……
https://stssonata.blogspot.tw/2017/05/blog-post_7.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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