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在这期天下杂志的文章,
我觉得写得很棒,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
政务官来来去去,
国家的运作还是要靠强大的事务官支撑著,
我们之所以是常任文官,
就是因为我们有时间推砌出来的经验,
要给这些来去频繁的官员们当支柱、准绳,
铁饭碗的保障就是要换取我们的原则和忠言逆耳。
即便拂逆长官的圣意可能会造成升迁不利或劈头的压力,
但比起民间企业来我们已经自由很多,
至少他们不能随便fire我们,
肩上的责任也沈重很多,
因为我们负担的不只是一个公司的利益,
而是市民、国民的权益和未来。
工作乌烟瘴气,舆论漫骂批评,
但我们还是要有些光明的正面力量,
让国家的机器顺利运转下去,
为了我们的家园,一起加油吧!
原文网址:http://www.cw.com.tw/article/article.action?id=5075978
龙应台:公鸡可以做市长
说得激烈一点,如果机构的制度素养强大,一只公鸡来做市长也不会出事啦。
年轻时总是听到一种说法:德国为什么在经过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摧毁性的浩劫之后,
可以在短短几年就从废墟中成为世界强国?
答案是:因为这个国家的institution是强大的。
这是什么意思呢?到美国留学的第一年,去听一个德国社会学者演讲,
分析德国二战后的经济奇蹟。终于有机会问他 “institution强大”是什么意思?
迈尔教授抽著饭后雪茄,先仁慈地说“妳问了一个很深刻的问题。”然后解释,
institution的意思不只是机构,因为机构靠的是制度;不只是制度,
因为制度靠的是文化;不只是文化,
因为文化代表大家有一个共同遵守的价值观和信念,一套大家接受的行为准则和习惯。
把坦克当徕卡
看我一知半解,他问我:“中文里有没有一个词,
涵盖机构、制度、文化、价值观、信念、行为准则的?”
我想不出来。
他举了一个令我至今不忘的例子。
在二战战场上,德国的坦克对盟军造成极大的杀伤。
美国卷入战争后,认识到生产坦克刻不容缓,马上让汽车厂投入坦克制造,
采用流水线大量生产。
汽车厂研究德国的坦克制作,得到的结论是,德国坦克设计之讲究、
材料之厚实、制作细节之精密,美国完全不可能复制;德国坦克简直就是手工精品。
问题是,一辆美国坦克需要用到一万个人力,造价三万三千五百美元,
一辆德国坦克却要用到三十万人力,造价三十二万美元。
当底特律车厂的坦克车一辆一辆从生产线出来的时候,德国坦克还在工人手里精打细敲。
虽然性能强大,但是生产数量就是赶不上美国的多和快。最后德国惨败。
这和institution有什么关系呢?
有。德国人连做坦克车,都用手工精品的态度去制作。
在德国人的机构、制度、文化和价值观里,
制作坦克和制作徕卡照相机是一样的态度:精密、严谨、讲究完美。
这种态度,在求速度的战时,也许是灾难,但是在平时,它就是生产力的巨大资源。
一九四七年德国的工业产值,是一九三八年的三分之一,
到了一九五八年,工业的年度产值已经跃升到十年前的四倍。
迈尔回到我最初的问题,说,如果
一、一个国家的机构严整;
二、让机构运行的制度完善;
三、操作制度的人,对于那个制度有高度认同,专业知识完备,
而且严守一套共有的价值观和工作准则;那么即使整个国家被炸成焦土,
只要把散掉的人聚拢,就可以马上捡起碎片,建起大楼。
但如果没有了完善的 institution,焦土之后,国家就垮了。
我一瞬间就明白了。任何一个国家,放眼望去其实都有两个结构,
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看得见的是总统府、市政府、中央银行、
中央研究院等栉次鳞比的高楼大厦;
看不见的是大厦里面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机构、制度、文化、价值观、行为准则。
大厦可以被砲火摧毁,金刚不坏、生机不绝的是
──还是找不到一个中文词可以表达这完整的涵义,暂且称之为“制度素养”吧──
维护机构制度严谨地运行需要“素养”,强大的“制度素养”。
真正的引擎
在文化部工作近三年里,常被问到“妳最得意的政绩是什么?”
我总是觉得不知从何说起。是的,我们设置了国家表演艺术中心,
我们拟定了“博物馆法”、“水下文化资产保存法”,我们修完了“电影法”
、“文化资产保存法”;我们的传统艺术中心接近完工……,
可是我最诚实的回答会是:“我毫无成就可言。”
因为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工作并不是这些看得见的东西。
一个首长,尤其是开创新局的首长,最重大的使命是建立机构本身的“制度素养”。
而“制度素养”正是外人完全看不见,
而且你也说不清的东西。制度建立、人才培养、价值观取得团队共识、
行为准则获得巩固,需要多少时间的火候慢炖,三年也只不过温热而已,
谁敢侈言“成就”。
政务官首长是流水的官,来来去去,铁打的事务官群体,
才是一个机构真正的引擎。
事务官对于任务的愿景,有没有清晰的认识?
他对于机构的制度本身掌握有多深?他是否知道制度的终极关怀是什么?
他有没有想过什么事可以放松,什么事必须坚持?
当民粹的要求可能危及国家未来时,他是否懂得“不从”的哲学?
当从天而降的政务官横行霸道时,他是否懂得犯上直言、坚持立场之必要?
没有什么比建立强大、完善的institution更重要的事了。
当“制度素养”强大时,政党可以不断更迭,首长可以随来随去,
党派可以斗得风云变色,但是机构,
因为事务官的“制度素养”深厚,可以笃定握紧手中之舵,
让国事如黑夜湍流中的巨舰,稳健前行。
说得激烈一点,如果机构的制度素养强大,一只公鸡来做市长也不会出事啦。
对制度素养的伤害
所以,当我看见一个市长对事务官颐指气使、盛气凌人时,
我紧张地想问:嘿,你知不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主角,
真正的力量所在?做首长的教导他们、
爱护他们、激励他们、培养他们都来不及了,你还践踏他们?你以为你是谁?
公务员的“制度素养”还不够深厚的时候,
对于长官错误的决定、朝令夕改的指示,持续地不敢直言或者直言也得不到尊重,
就会导致三个结果:一是大量离休,不干了,
于是机构里出现严重的经验断层,归零,制度素养无法累积。
二是隐性怠工,因为做好了没有掌声,做错了天打雷劈,趴着不做最安全。
更何况,公务员会想:一个完全不尊重制度的长官胡乱下令,
将来哪天他若是被法律追究,自己避祸都来不及。
阳奉阴“不为”的怠工后果,就是令不出衙门,施政品质大倒退。
第三个可能就是屈从配合。
三个结果,都是对机构制度素养的重伤害。
每次经过大巨蛋,看见庞大钢架在风中萧瑟如幽灵鬼域,
我百思不解:市长对财团厂商“宣战”时,
事务官怎么可能不知道会有今天的结果?
事务官怎么可能不知道决定“宣战”之前,
必须把所有的法律后果和财务负担做出精密的推演、计算?
事务官怎么可能在内部会议中不大声说出
“若是要赔偿,市长个人不会赔,台北市民会赔死”?
若是另觅厂商接手,巨蛋的建筑是高度复杂的精密工程,
因中断、换手衔接而衍生的法律、财务、安全责任问题,也将恐怖如黑潭之深不可测。
台北市政府的官员素质就以国际标准来说,也是非常不错的,
所以,这个首善机构的“制度素养”出了什么问题?
为什么不足以防止乖离的政策形成?
“不信任”文化
这些年来,不信任已经变成全球社会的基本特征了。
威权社会里的不信任是隐藏的,民主社会里的不信任是喧嚣的。
盖洛普调查显示,
美国人民对国会的信任从一九七三年的四三%下降到二○一四年的一○%都不到。
五七%的德国人和六二%的奥地利人说不信任政府。
当人民对既有的权力和决策机构不信任时,
所谓素人就很容易被选上,美国的川普横空出世,也就是这个脉络。
素人的“素”不是“朴素”,而是“非专业”的意思。
全球蔓延不信任,人民迫不得已选择了“非专业”来做领导,
也就不得不接受非专业决策可能带来灾难。
可是,如果机构的“制度素养”够深厚,
那么不论是横空出世的素人或是机关算尽的术士来当首长,
大概都不至于危害到国家的进步。
所以机构的完善、事务官的培养,
是国家治理最、最重要的头等大事。
这十年来,在不信任的大气氛里,
事务官公务员也成为不信任的主要对象之一。
民选长官的当众侮辱、民意代表的肆意霸凌、一般民众的挑衅挑战,
使得事务官尊严荡然不存,士气低落。
我们应该忧虑的是,优秀的事务官和“制度素养”强大的机构,
是国家进步的引擎;把引擎踩烂在脚底下吐口水,
却又渴望国家这辆车往前冲刺,这个矛盾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