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转自鸣人堂:http://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6073/1976693
最近有网友在线上连署平台,发起修正《兵役法》的提案,主张服兵役不应该区分生理性别,不论男女皆应该去当兵,再度引起网友热议。
部分女性主义者在网络的讨论中,会被狎称为“女权自助餐”,亦即闪躲不利于女性的议题,而只在对自己有利的处境时,拿出“两性平等”的大旗而“女性要不要服兵役”即是最火热的常见辩题之一。
女性主义其实各自单点
首先可以先厘清的是,女性主义不是铁板一块。在女性主义这个大框底下,其实塞了各式各样不同面孔、甚至时常打架的各种流派与声音;而兵役问题,一直以来是各家女性主义者的兵家必争之处。
民国八十八年的大法官〈释字第490号〉,曾以“立法者鉴于男女生理上之差异及因此种差异所生之社会生活功能角色之不同”,为女性不用服兵役做解释,然而以差异作为不用当兵的差别,恐怕会让许多女性主义者难以苟同。
例如自由女性主义者认为,否认女人当兵,即是承认女人低男人一等,女人跟男人的能力是一样的,所以视服兵役为女性的权利与义务。马克思女性主义者则主张,既然战争是用以维持国家与资本累积的工具,那么要反对的,即是战争与军队的存在本身。基进女性主义者则会说,军队即是一巩固“男对女宰制”的系统,加入军队,即是同意暴力,只会制造更多宰制逻辑下的受害者。后殖民女性主义者则更为关注军武作为巩固现代国家的手段,挑战现代国家的存在与疆界。
如此看来,女性主义者与其说是自助餐,不如像是一群人各自单点;并不是每个人只拿自己要的,而是正因为口味不同,何苦为难彼此并桌吃饭?
女性的加入由量变带来质变
以自由女性主义者的视角乐观地看,女兵的加入,会是一种“量的改变”,而只要这个量达到一定程度后,或许就能进一步为军队带来“质的改变”,促进社会上异性间对彼此的理解。
根据104年度的国防报告书,截至该年度8月为止,女性官兵人数已达 1 万 7 千余人,占全军编制 10.16 %,而国军近年来持续推动各项讲座活动,以建立更进步的性别意识,但或许只有让两性共同生活在同一个环境,才能认识到实际相处时会遭遇的问题,诸如硬件设施的不足与言谈思维的差异。以挪威为例,挪威长期以来鼓励女性加入军队,自从 2015 年规范女兵加入义务役后,女兵不只需要一起出操,更需要与男兵一同更衣睡觉,借由共同生活,扩充对异性的理解。
这样“以量变带来质变”的主张,假设了不同性别的遭遇之间,充满理性而鲜有恶意,以及台湾所处的社会或军队环境,能够自在地发挥让男女兵之间交流互动的机会,从而发展出正面的影响。这样的假设是否真的经得起检验?在真正实行之前,我们恐怕都难以回答,但以色列的例子或许可供参考。
以色列社会学家 Orna Sasson-Levy 在研究该国女性在军队中的角色时发现,虽然以色列男女皆须服义务役,但是该国军队仍是属于男性的场域,主要的权力与授权资格仍掌握在男性手中。不同于男人,以色列女人时常因为婚姻、怀孕或是宗教因素而免除兵役,显示以色列的社会,仍将照顾角色视为女性的职责。
即便女性从军,他们也鲜少担任在沙场杀敌的位置,女人们仍多做一些传统上阴性的职务,至少有30%的人从事秘书与行政职,而其他如社工、护士或老师,仍是将女性置于后线、辅佐性质的分工框架下。
这样的结果,恐怕仍需归咎于这套系统的设计——毕竟军队自始自终,即是为“阳刚主体”而设计的场域。
军队是为“阳刚主体”设计的场域
即使《宪法》第十二条规定,“人民有依法律服兵役的义务”,但到了行政法的《兵役法》中,却限缩成了只有一半的国民。而当兵排除的不仅只有女性及不愿被定义性别的性少数,过老的、疾病的、残缺的身体,也同样被判定为失格的国民,如手脚残疾、爱滋病、过胖过瘦者。讽刺的是,在一个多数年轻男子都不想要服兵役的时代,有时这种残缺反而成为一种追求的标的。
这凸显义务役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性别分工的意识型态,军队实为一为“阳刚主体”设计的场域。在军队这样的地方,只有以异性恋为中心的阳刚气概(hetesosxual masculinity)是被赞赏的,而这种男子气概不全然是种生物性的特征,而是种文化习染的气质。
做兵不能扭捏、不能感情用事、不能优柔寡断,口号要喊得大声、表现很勇而不能示弱,甚至要在同袍之间嘴砲恐同、干女人,以建立同袍间兄弟情谊,简单地说:当兵就是要像个异性恋男人,即使你是女人、同性恋或跨性别。
而军队另一主要功能,即是“规训”。社会学家傅柯则在不同著作中指出,规训的作用是制造符合权力需求的主体。士兵们在机构内受到几乎无所不在的控管,规训是由细节开始:小至折成豆腐干的棉被、内务柜的衣架间隔、钢杯的摆放角度,大至思想精神的正确、遵照班长的口令、服从未必同意的军纪。
军队即在各种机构、组织、科层之间,形成一绵密的网络,更让士兵把这种规训自我内化,形成一内在监视的系统,甚至自己也不曾发觉,而成为一种“习惯”。
如研究男子气概的社会学家 Connell 所说:“国家权力是争取性别霸权的资源,而霸权男子气概又是争夺国家权力的资源。”军队强制的性别分化,导致“国家-军队-阳刚气质”此一连带建立,各种政治上的好处便会沿此不断被生产出来,被强制规训的一副副标榜阳刚特质的身体们,便在退伍后进入社会上的各个角落,再次巩固在军中规训习得的一套性别秩序。
不只女人,以“失格的身体们”进入军队夺权
军队并不总是一个开放、强调民主、鼓励多元、要求批判的场所,而是透过各种治理的技术,要不同的性差异,或被整齐收敛,或被强行收编的地方。
我既反对军队的存在与强迫入伍的必要性,更不认为借由胁迫更多的人进入军队,能够达到实质的平等;但从另一方面来看,或许正是因为军队如此排他而拒绝差异,所以才能够系统性地制造出一群又一群高举阳刚气概的男人,持续地建构我们的社会,因此主动地向军队输入各形各色的性主体,作为反抗策略,进到军营里,掌握权力,或许极可能对军中阳刚文化带来骚扰、反思、甚至革新。
以男同性恋为例。在台湾,阳刚齐一的军服背后,其实暗藏着各式阴柔的少女心、娘娘腔,各型各状的妖魔鬼怪,这些偏差的性主体们,早已地下茎似地渗透入军队之中。军队一直以来更是男同志色情素材的丰富文本来源。近来流行的《G兵日记》,即是叙述一个 GAY 是如何在军营里,和各个天菜异男们互捡肥皂、暗通款曲。即使巨观地看,军队依然不是个尊重包容各种性主体的场所,但是只要鬼门关得够迟、进入的数目够多,迟早会异变成妖界。
所以更疯狂的主张,不只女生要一起尽义务,还要让所有被排除者,一起加入国军,在沙场上踩高跟鞋,以轮椅当战车火箭砲,在彻底展现其身体、思维与生活风格上的差异之外,还要取得权力,制定和改写规则,松动国军既有秩序,反抗崇阳贬阴的异性恋逻辑,至其凋零溃散。
在面对现实考量,当国家与军队无法立刻废除、而改良式的国防又遥不可及时,我们还是可以思考当女生(以及其他性主体)加入军队,会带来的积极面向,不只是让当兵男人“心情比较平衡”,而是由入伍前到队伍后,断除“国家-军队-阳刚气概”的连结,进行游击式的性别扰乱。
台湾过往女性将军只出现过六位,目前担任上校的女性也仅有二十几人,越是高层的位阶女性越少,亦足以显示男性垄断军中要职。若是将来有一半的国民是女人,那就该也有一半的官阶与将领是女人,不同性少数也必须根据比例配额,获得权力,才有机会改写规则。
强迫所有性别一起加入军动,同样是种强迫,而让女性或性少数加入的军队,依然是服务于国家机器的暴力系统,其规训不同个体的力道,不见得会因为参与人的多元而衰减;但是有压迫的地方,同时就有反抗,至少我们能还能提出一种更加基进的想像,让各种“失格的身体”大量走入军营,使得军队内一系列的控制技术,受到干扰、挑战、重新排列组合,甚至是瘫痪整个组织功能。
或许更只有让更阴性的、够多元的、十足妖异的各色人类,一起折著不完美的棉被,一同跑着中途放弃的三千公尺,才能更加凸显操练的徒劳,与军队内部的种种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