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论] 林垚: 是谁塑造了'搅局者' TRUMP 杜林普?

楼主: RIFF ( 向问天 )   2016-07-27 13:43:46
林垚:是谁塑造了“搅局者”杜林普?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160726-opinion-linyao-trump/
本届美国总统选举进行至今,无疑已跌破许多人的眼镜。共和党初选犹如一场大型荒诞剧
,擅用出格言论占领媒体头条的地产大亨杜林普(Donald Trump,川普)自参选以来,民
调一路领先,更于上周确定提名;党内建制派大佬青睐的候选人们则一溃千里,先后黯然
退选。而唯一曾勉强有实力与杜林普周旋的,竟然是在党内四处树敌、令参议院同僚咬牙
切齿的宗教保守主义代言人克鲁斯(Ted Cruz,克鲁兹)。
反观民主党一方,桑德斯(Bernie Sanders)这位年前还是独立人士、为取得初选资格才
临时注册入党、平日以“社会主义者”自命的古稀老头,居然唤起广大年轻选民的热情,
对希拉莉(Hillary Clinton, 台译希拉蕊)穷追猛打。后者虽然最终获得提名,在此过
程中,却一直难以在代表票上拉开足够差距、甩脱缠斗,只能不断将政策立场左移,以应
付桑德斯及其支持者的攻击。
种种怪象引人发问:为何各路极端主义思潮在今年选举一同爆发?美国政治究竟感染了什
么病症?人们经常论及贫富分化的加剧、全球化的冲击、人口族裔比例的转变、恐怖主义
的兴起,或媒体形态的演化等原因;但在特定政治情境中,这些因素会被各路势力引导往
哪些方向,其累积效应如何,却取决于政治情境既有的历史路径与制度结构。
剖析美国这波极端主义思潮,首先得从当代共和、民主两党的意识形态构成说起。
一般认为,美国目前处在“第六政党体系”阶段。大萧条之后,民主党通过打造史称“新
政同盟”(New Deal coalition)的选民基础,主导了“第五政党体系”政局。但新政同
盟在六十年代民权运动中分裂,支持种族隔离的南方白人从民主党转投共和党,第五政党
体系也随之瓦解。
其后的选民重组(realignment)过程,从1968年大选中尼克逊(Richard Milhous Nixon
, 尼克森)的“南方战略”开始,直到八十年代初“列根革命”(Reagan Revolution,
雷根革命)大获全胜才告完成,两党的基本盘重新稳定下来。
尽管这轮选民重组始于对民权运动的反弹,但随着种族平等理念的节节胜利,支持种族隔
离很快成了端不上台面的理由。“列根革命”成功的关键,就在于为共和党找到了持续动
员南方白人选民的两大秘诀:一是“狗哨政治”(dog-whistle politics),二是“运动
型保守主义”(movement conservatism)对基督教右翼势力的收编。
一、共和党政治话术下的基本盘
“狗哨政治”与政治隐语
“狗哨政治”一词,用于形容政客在政治沟通中运用某些“隐语”(coded language),
在不明就里者耳中听来平平无奇,不致反感,但传到心领神会的目标受众耳中,则话里有
话。这就像是“狗哨”发出的高频声波,只有狗能听见,却无法被人耳接收。
隐语当然不是新发明:例如,民权运动以后,像“黑鬼”(nigger)这样赤裸裸的种族歧
视词汇已属“政治不正确”。共和党在动员南方白人时便改喊“减税”、“福利改革”、
“法律与秩序”等看似无伤大雅的口号,藉以挑逗听众脑中“黑人 = 不事工作光吃福利
的懒鬼”、“黑人 = 混迹街头烧杀抢掠的恶徒”的成见,刺激其为了“捍衞我们白人财
产与人身安全”而踊跃投票。
列根本人正是深谙此道的个中高手。比如他在1980年大选中,特地前往密西西比州的“尼
肖巴郡农贸会”(Neshoba County Fair),发表关于“相信州权、崇尚社区自治、恢复
宪法本意、限制联邦权力扩张”的演讲。密西西比州正是对民权运动反弹最激烈的地区之
一,而尼肖巴郡更是1964年三K党与地方政府联手,绑架谋杀三位民权活动家、并长期阻
挠联邦政府全面调查的“自由之夏谋杀案”(Freedom Summer Murders)的发生地。
1984年列根连任竞选打出的电视广告“美利坚之晨”(Morning in America),同样是狗
哨政治史上的经典之作。广告基调乐观向上而又充满生活气息,描绘了一幅欣欣向荣的图
景;但从头到尾,出镜的全都是乡村与城郊的中产白人,城市天际线只在远景一闪而过,
黑人与其它少数族裔则根本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于美国社会,与“美国梦”毫无瓜葛
。镜头艺术的心理暗示,在此被用到了极致。
杜林普直面共和党基本盘
只有深刻体会当代共和党选举动员对狗哨政治的依赖,才会真正理解,为何杜林普屡屡因
出格言论遭到口诛笔伐,却还能在共和党初选横行无忌毫发无损。自参选以来,杜林普左
一句“墨西哥正在向我们输送强奸犯”,右一句“对恐怖分子的家人应该连坐灭族”,今
天嘲笑同台竞争的女候选人年老色衰,明天贬斥在初选辩论中提出刁钻问题的女主持人胸
大无脑。
许多人把杜林普支持者对极端言论的容忍(甚至欢迎),归咎于民主党。他们认为,正是
民主党自由派多年来鼓吹营造的 “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气氛,禁绝发
表带有歧视、仇恨、冒犯意味的言论,让普通民众陷于自我审查和压抑,不敢说出心里话
。现在,终于遇到一个敢于打破禁忌、直言不讳的总统候选人,宛如久旱逢甘霖,自然趋
之若鹜。
然而,这种解释其实是舍本逐末。杜林普打破的,不是什么政治正确的禁忌,而是当代共
和党内狗哨政治的潜规则。共和党政客采用狗哨政治来动员基本盘,是为了避免引起中间
选民的反感,保持与民主党对手的竞争力。但被动员的共和党选民没有这些顾忌;用不用
“隐语”,不影响他们接收到核心信息。
杜林普的做法,导致选民观感的两极分化。自其参选以来,全体选民中对其有好感的比例
,一直维持在30%上下;而恶感比则高达60% ~70%,可见大多数民众都排斥杜林普的言论
。但在共和党的注册选民中,情况恰好相反——对杜林普有好感者比有恶感者多出二十来
个百分点。换句话说,容忍和欢迎杜林普出格言论的,大多数都是共和党选民,亦即当代
狗哨政治的目标受众。而一个易于被狗哨政治动员的人,本来就不会对“政治正确”有多
少认同。
共和党建制派的尴尬
但另一方面,杜林普也把共和党建制派推到了相当尴尬的位置。毕竟他许多出格言论,不
过是撕下共和党多年来狗哨政治的包装,把背后隐藏信息用更赤裸、更肆无忌惮的方式传
达出来:
杜林普用不堪入耳的种族歧视词汇,攻击拉美裔的非法移民。但2012年共和党总统提名战
中,罗姆尼这位最后的胜者,也曾声称支持“自我遣送”(self-deportation)──亦即
在日常生活中频繁骚扰非法移民,使其无力安顿谋生只得主动离境。
杜林普的厌女症有目共睹。但今年的“温和派”候选人之一凯西克(John Kasich),多
年来反对同工同酬、反对堕胎权、鼓吹男主外女主内。其不久前还在竞选演讲中特地“感
谢女人们走出厨房来给我投票”。这样的共和党,也早已与女性选民离心离德。
杜林普吹嘘上任后,将对涉嫌恐怖活动者实施“比‘坐水凳’还可怕得多”的酷刑,但小
布什政府早在2002年的《酷刑备忘录》(Torture Memos)中就玩弄字眼,把坐水凳等一
系列国际公认为酷刑的刑讯逼供手段,改称为“强化审讯技术”(enhanced
interrogation techniques),借此绕开法律监管。
狗哨政治必须以小团体内的默契为前提;当小团体内的默契被打破时,其便失去了用武之
地。当共和党建制派被杜林普的疯言疯语吓着,试图与其划清界线时,却发现自己陷入两
面不讨好的困境。在共和党选民眼中,杜林普说的,不过是本党一直在做的;杜林普挑明
的,不过是本党一直在暗示的;这些建制派精英们做了又不敢说,说了又不敢明说,可见
其奸猾懦弱。
而在民主党选民眼中,共和党建制派只反杜林普的出格言论,却不反思自身长久以来性质
相似、只是包装得更精巧的言论与做法,根本上都是一丘之貉。
二、保守主义的扩张与极化
运动型保守主义收编基督教右翼
列根革命成功的第二大秘诀,是“运动型保守主义”对基督教右翼势力的收编。
运动型保守主义兴起于五十年代初,最初是反罗斯福新政的市场原教旨主义者、外交事务
上的鹰派反共产主义者,以及部分支持种族隔离的南方白人至上主义者,形成的社会运动
同盟。保守主义者深入共和党基层提前布局,在1964年总统初选中,出人意料地击败党内
的商业温和派领袖洛克菲勒(Nelson Rockefeller),推出戈德华特(Barry Goldwater
)代表共和党参选。但戈德华特在大选中大败,党务主导权也暂时回到尼克逊、洛克菲勒
等商业温和派手上。
列根曾为戈德华特助选,汲取其失败教训,意识到运动型保守主义必须扩大选民基础。而
此前在政治上相对沉默的宗教保守派,正是这场运动天然的收编对象。内战以后,南方各
州偏保守与原教旨的“福音派”(evangelical)教会,由于鼓励生育,人口规模持续膨
胀,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成为美国最大的宗教群体。但出于美国内战的历史惯性,福音派
对联邦政治显得失语和冷感。尽管南方福音派与种族隔离主义者有较大重叠,但种族问题
本身对福音派整体动员力不足,后者投票意愿不高,成为所谓“沉默的大多数”。
列根敏锐地察觉到,与民权运动同时兴起的性解放运动、第二波女权运动、反越战运动、
同性恋平权运动等社会文化潮流,引发(包括新教福音派与天主教右翼在内)宗教保守人
士不满。“列根革命”将这股传统主义力量,毫无保留地招徕入党,打出复兴“家庭价值
观”与“基督教精神”的牌,将反堕胎权、反同性恋等社会文化议题添进核心政纲,挑起
与自由派之间的“文化战争”(Culture War)。在这个过程中,诸如 Moral Majority(
道德多数)等基督教右翼游说组织也纷纷登场,借机对共和党施加更大影响,令其宗教色
彩与对抗色彩愈发强烈,为后来的金里奇革命(Gingrich Revolution,金瑞契革命)、
茶党运动,以及前阵子的克鲁斯现象奠定基础。
不过在列根时代,宗教保守派还只是共和党内各路人马中的一支,与商业温和派、市场原
教旨主义派、自由至上主义派、外交鹰派等并驾齐驱,难分轩轾。当然,这些派系间并没
有严格界限;党内同志在理念上也难免相互影响与合理化。宗教保守派(以及其它各路人
马中的极端分子)能在党内路线斗争中渐渐占到上风,并不纯粹出于偶然,而是得益于美
国当代政党政治运作背后,两大结构因素:
媒体的极化与反智
其一,是媒体监管规则的骤变,以及其所导致的,不同选民阵营所处的信息与舆论环境的
隔断化与极端化。联邦通信委员会(Federal Communications Commission)自1949年起
就执行所谓“公平原则”(Fairness Doctrine),要求广播业者抽出一定节目时间,讨
论与公共利益相关的争议话题,并在播报时尽量平衡呈现对立观点。
列根上任后,于1987年废除了“公平原则”,令以特定党派选民为目标受众的广播电台、
电视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将视听传媒市场瓜分殆尽。从此各个阵营都可以选择收看收听
、甚至直接订制符合自己政治偏好的电台电视节目,选民们不必再“被迫”接触多元观点
,更不必费心消化吸收令自己不适的意见。公共舆论场域也被相应地,隔断成若干壁垒森
严的区室。
其中,中西部与南部由于地广人稀,当地人开车时经常收听地方广播电台的政论节目解乏
(消除疲劳),电台名嘴对地方选民的影响之大,外人难以想象。例如,今年初选杜林普
在威斯康辛州大败,有人就归咎于,他未能获得当地电台主持人 Charlie Sykes 等的支
持。由于这些州本来就亲共和党,而党派立场明显的政论节目,为了竞争在本党选民中的
收听率,往往以大放厥词、煽动阴谋论情绪为能事,同时也带动当地共和党选民的保守化
、极端化与反智化。
对电视产业而言,1996年则是废除“公平原则”导致累积效应的分水岭。当年先后成立专
为右翼选民量身定做的 Fox 新闻台,与主要诉诸左翼选民的 MSNBC,加剧了媒体为追求
收视率而极端化、又以自身极端化反哺选民极端化的趋势。
2008年奥巴马(欧巴马)当选时,共和党选民又已经过 Fox 新闻节目的新一轮洗礼,连
“奥巴马是穆斯林”、“奥巴马出生在肯尼亚”这样的谣言都深信不疑。杜林普支持者中迄
今仍有 60% 坚信奥巴马是穆斯林;而关于奥巴马出生地的谣言传播上,杜林普本人更扮
演关键角色。
2010 年国会中期选举前后,共和党草根极端势力“茶党”崛起,视民主党为不共戴天的
寇仇、视胆敢与民主党人合作的温和共和党人为党奸逆贼,采取毫无妥协的全盘对抗姿态
,不但对党内建制派构成极大冲击,也把国会搞得乌烟瘴气,令联邦立法机构几近瘫痪。
而克鲁斯本人正是趁着茶党运动的东风,在2012年参议院选举中获胜,走上全国政坛。
“输不起法”制度放大选举极化
当代共和党的宗教保守化,不完全是视听传媒党派化的结果;另一个更加重要的结构因素
,是选举制度的设计。选制细节上的若干失误,不仅大大促进了两党极化,且限定了被极
化过程排斥在外的选民的可能出路,最终导致“杜林普现象”与“克鲁斯现象”的孪生现
世。
美国联邦与地方的立法机构选举,采取的都是单选区众数制(Single-Member Plurality
),每个选区只设一个议席,由得票最多的候选人当选。根据杜瓦杰法则(Duverger’s
law),比例代表制(Proportional Representation)能为小党提供更多空间,单选区众
数制则有利于形成两大党对峙的格局。
不同选制各有利弊,在设计上需要配套措施。比例代表制往往需要配合设置政党门槛,以
防止小党丛生、政治碎片化;反过来,单选区众数制则理应适当放宽对小党的限制,避免
缺乏两大党之外的组织化挑战,而令政党体系陷入“超稳定结构”。
但是美国目前流行的选制设计,却与这一目标背道而驰。从十九世纪末各州立法规范选票
印制开始,这类“选票列名法”(ballot access laws)就出现了对小党与无党派人士极
尽打压的条款,比如严苛的政党门槛、候选人联署要求等等。在所有这些“选票列名法”
中,后果最恶劣的当属“输不起法”(sore loser laws)。
所谓“输不起法”,顾名思义,就是怕候选人在竞争党内提名失败后“输不起”、脱党参
选,而立法加以限制。这类法律最早出现于1906年,但其真正流行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民
权运动以后。在1967年以前,全美只有15个州制定了“限制初选落败者列名选票”的法律
;而目前存在相关规定的州,已经达到了47个。其中有半数是在七十、八十年代制定的,
恰与此后两党极端化的趋势同步。
“输不起法”剥夺了两党温和派候选人引中间选民为后援的渠道,放大了党内极端选民对
初选的影响力,迫使两党政治人物分别向政治光谱的两端挤靠,导致制度内生的极化趋势
。在民主党占据绝对优势的“深蓝州”、共和党占据绝对优势的“深红州”、或者通过“
杰里蝾螈”(gerrymandering)式的选区划界操作得到的众议院“安全选区”(safe
districts),由于缺少党派竞争,“输不起法”放大极端选民力量的效应就更明显。
茶党的兴起
茶党的兴起,很大程度上便拜“输不起法”所赐。
以克鲁斯为例,在2012年德克萨斯州的共和党参议员初选中,温和派候选人副州长
David Dewhurst 在第一轮投票中以 46% 比33% 领先于克鲁斯,但在第二轮中以 15 万
票的差距输掉初选。在德克萨斯 2600 万人口中,15 万共和党员只是沧海一粟,完全可
以在大选中通过拉拢中间选民来弥补。但由于德克萨斯实行“输不起法”,杜赫斯特无法
自行参加大选,只能眼睁睁看着克鲁斯在德克萨斯这个“深红州”轻松击败民主党对手,
当选参议员。
2010 年茶党初次亮相时,就是照着这个模板,把党内建制派打得溃不成军,一举夺下了5
个参议院席位和大约40个众议院席位;2012年他们故技重施,又新增了克鲁斯等4名参议
员。
不但如此,就连极端派自己,也可能沦为“输不起法”下党派内生极化的受害者。比如众
议院前任多数党领袖 Eric Cantor,本是茶党运动的发起人之一,在共和党的意识形态光
谱中已趋极端。这位共和党年轻一代的头面人物,被广泛视为众议院发言人当然接班人,
却在2014年竞选连任时,意外惨败于名不见经传的党内对手 Dave Brat,成为史上第一位
在初选中被淘汰的众议院多数党领袖。
Brat 之所以能够胜选,关键在于把 Cantor 与国会民主党人仅有的一两次合作,宣传成
“伪茶党”的罪证,而把自己包装成比对方更纯粹、更不妥协的“真茶党”,兜售给极端
派选民。Cantor 其所在维吉尼亚州的“输不起法”所累,Cantor 对初选中这种“没有最
极端、只有更极端”的生态无可奈何,只能黯然告别政坛,另谋生路。
“输不起法”不仅提供制度推力,造成参选国会与地方公职的两党政客的极化,也让既有
的单维政治光谱上越来越多的“中间”选民,对两党产生疏离。
迄今为止,共和党受“输不起法”极化的影响,要远甚于民主党。这种差异有多重原因,
既有运动型保守主义与基督教右翼作为曾经的“边缘群体”(fringe groups),对六七
十年代社会剧变的强烈反动,也有前面提到的地方极端保守电台与 Fox 新闻台的推波助
澜,更涉及到民主党方面特殊的历史流变、问题意识与党务应对。
由于民主党极化程度较低,因此沿着左翼极化的“桑德斯现象”,远比沿着右翼极化的“
克鲁斯现象”来得温和。然而在共和党这边情况便完全不同。本来“输不起法”主要针对
国会与地方公职选举,对总统选举并无直接影响;但随着极化效应的累积,到今年的共和
党总统初选,终于出现了杜林普与克鲁斯瓜分天下,党内建制派、温和派人物望风披靡的
景象。
三、杜林普现象与本土民粹
传统共和党路线的偏离
对“列根共和党”来说,杜林普至少在三个表层政策理念上,发生了重大偏离。
一、是对社会文化保守主义的心不在焉。在堕胎权、同性婚姻权、变性人如厕权等保守派
极其关注的议题上,杜林普出言反复。他一会儿说被保守派恨之入骨的“规划亲育”(
Planned Parenthood,专为女性提供包括堕胎等生育服务的机构)对女性健康出力甚多,
一会儿又说堕胎的女性全该受惩罚,然后过一会儿宣布自己从没这么说过。
他一会儿说上任后会任命旨在推翻同性婚姻权的大法官,一会儿又说“禁止变性人按后天
性别选择厕所”属于歧视,然后过一会儿宣布自己从没这么说过。他一会儿宣称自己热爱
福音派,一会儿却因背不出圣经段落而胡编乱造。难怪克鲁斯攻击说,杜林普骨子里崇信
的是自由派的“纽约价值观”,对保守派只是敷衍而已。
二、是外交上的孤立主义与贸易保护主义。无论共和党还是民主党,在国际事务上都以积
极参与为主流,区别只在于共和党主流相对更为鹰派,更不忌惮采取单边主义的军事行动
维护“国家利益”,尤以小布什任内的“新保守主义”(neo-conservatism)为甚;而民
主党则相对鸽派,主张遵循国际法、通过多边合作解决问题。
自由至上主义者如参议员保罗(Rand Paul)等往往也是孤立主义者,但在共和党内处于
边缘地位;今年总统初选保罗仅仅拿到了可怜的 0.24% 选票,只好退选并宣布支持杜林
普。杜林普虽然宣称要狠狠打击“伊斯兰国”和恐怖主义,但更多时候,是在抱怨美国在
国际事务上投入太多,让北约及日韩等盟友搭美国的顺风车。他提出要放手让日韩装备核
武器,自己去应对朝鲜军事威胁的诉求;后来干脆直接捡起了“美国优先”(America
First)这个二战时期著名的孤立主义口号,作为竞选的主打文宣。
同时,他(和桑德斯一样)也否定当代共和党极力支持的国际自由贸易,认为美国在全球
化与外贸协议上吃大亏,应该采取高关税等重商主义手段,减少贸易逆差、挽回国内就业

三、是对小政府主义理念的放弃。杜林普早在列根时代就反对其减税方案──不过其反对
理由是这些方案“阻碍创新”,而不是民主党批评的“让富人不当获利、拉大贫富差距”
。在本次初选中他虽像其他共和党人一样,不时宣称食物券等救济制度被“坐吃福利不务
劳作者”(暗指黑人等少数族裔)大规模滥用,却回避表态削减社保,以及老年人、残疾
人医保的经费投入,颇有点九十年代初“克林顿民主党人”的味道。
单看这三点,或许不觉得杜林普在意识形态上有何极端之处。除了孤立主义明显较为边缘
,杜林普在社会文化议题与福利国家议题上,甚至可说比当代共和党建制派更显得温和、
更趋于“中间”。然而问题在于,深埋在这三点表面政策差异之下,并将其紧密联系起来
的,是在“杜林普现象”中作为核心意识形态而得到激烈表达的本土主义(nativism)。
经济不平等,推动本土主义
本土主义在美国历史上并不鲜见,从十九世纪中期反德裔、爱尔兰裔天主教移民的“无知
党”(Know-Nothings)运动,到之后的排华浪潮,再到二十世纪初对黑人、犹太人、天
主教徒一锅端的“第二次三K党运动”──每当社会经济条件不如人意时,本土主义者便
会兴风作浪,将新近融入美国社会的族群当作“本土正宗美国(白)人”吃苦受累的代罪
羔羊。
杜林普是史上第一个,完全以本土主义作为核心诉求、而能获得两大党之一提名的总统候
选人。尽管这一结果,有前面所说从“输不起法”到“联合公民案”,再到共和党初选规
则的种种制度因素襄助,但仍可以由此看出,这波本土主义浪潮的来势汹汹。
这和美国社会目前的政治经济大环境有直接关系:
政治上,国会近年党争无休与一事无成,令民众厌倦。许多人无力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
只能一股脑儿地对联邦政府及两党建制精英失望,期待由局外人带来大刀阔斧的改革。
经济上,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经济复苏并非雨露均沾。从帐面数据来看,美国经济
仿佛不断好转──人均国民生产总值增长率从 2009 年的负增长,恢复到 2015 年的2.4%
;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长率在2015年达到 3.4%;失业率从 2009 年的 10% 峰值,降到
2016 年初的 5%,相当于金融危机之前的水平。然而,这些复苏绝大多数来自服务业(在
2014年占美国工作岗位的 80.1%),而制造业仍在持续萎缩。与此同时,多数民众并未
感受到经济复苏的好处,认为美国经济体系过分偏袒富人,对中产与底层不公。
1980年以前,美国家庭收入中位数与经济生产率的增长基本同步,但八十年代以后开始不
断拉开差距,二十一世纪后,前者更是停滞不前。1971年美国中产与低收入阶层的比例分
别是61%和 14%,到了2015年分别变为 50% 和 21%;收入前 1% 人口所占全国收入比例,
则从七十年代的 10% 上升到 20% 左右。
对部分选民(尤其是受教育程度较低的白人)来说,这种经济焦虑又与身份焦虑紧密纠缠
。美国近年来拉美裔人口增长迅速,而白人比例则缓慢下降,预计将在未来数十年内减少
到 50% 以下,令美国成为不存在“主体民族”的多元族裔国家。由于低端行业的岗位可
替代性较高,从事相关工作的白人,更容易感受到来自拉美裔新移民的竞争压力,并将不
景气的就业状况迁怒于“跑到美国来抢夺我们(白人)的饭碗、颠覆我们(白人)的文化
”的后者。
杜林普的“美国优先”
杜林普正是敏锐察觉到弥漫在白人选民中的这些焦虑,才会从参选一开始就高调宣称“要
在美墨边境建起高墙阻挡非法移民”,将拉美裔移民与墨西哥作为首要的攻击对象。对杜
林普的支持者而言,“美国优先”的口号,也就在外交孤立主义的“美国内政事务优先”
之外,具有了新的一层含义:“本土美国(白)人的利益优先”。
从本土主义的诉求出发,杜林普与“列根共和党”的政策差异便都顺理成章。深陷经济焦
虑中的选民,自然不希望政府完全放弃社会福利。这些选民对自由贸易协定不抱好感;对
国际事务的介入,在他们眼中同样是浪费美国资源,政府应该先把财力和精力投入到国内
经济问题。当然,对“伊斯兰国”和恐怖主义还是要狠狠打击的,但是必须让北约盟友多
出钱出人出力,不能让他们继续占咱们美国的便宜。
与此同时,既然穆斯林喜欢搞恐怖主义,那就干脆全面禁止他们入境,省得美国人操心。
本土主义选民在拉美裔之外,把穆斯林也树立为威胁迫在眉睫的文化假想敌,令其“正宗
美国人”身份又一次得到了自我确认。
杜林普这个怪胎的诞生,本身就是当代共和党多年孕育的结果。他在共和党中能有如此广
泛的选民基础,本土主义能在共和党初选掀起巨大浪潮,可追溯到共和党过往历史──例
如列根革命的“狗哨政治”;列根主义经济学对收入不平等的加剧;小布什政府以莫须有
的理由发动的、既空耗国帑又令国际社会离心离德的伊拉克战争;共和党极端派这些年极
力煽动的拉美裔恐慌、非法移民恐慌、穆斯林恐慌;福音派在社会文化议题上的冥顽不灵
,和登峰造极于茶党的对抗主义。
美国当代右翼极端主义政治的并蒂恶花——“杜林普现象”与“克鲁斯现象”——自第六
政党体系形成伊始,便已埋下了种子。
推 RIFF: 好文。 TRUMP嗅觉超好 07/27 13:12
→ RIFF: 此外,觉得也可以总结一番OBAMA的政治思想 07/27 13:13
→ RIFF: 并且拿来与TRUMP对比,可看出OBAMA的疏失,与TRUMP为何获胜 07/27 13:14
→ RIFF: 至于HILLARY 这种人没什么好谈的 07/27 13:14
推 RIFF: 另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网络时代 建制派党媒无法再控制群众 07/27 1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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