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贸国是会议代表了谁?── 主题设定、组织逻辑,与综整结论的批判
作者:曾博文 2014/08/12
来源:天下独立评论 http://ppt.cc/fR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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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文章之前:
这篇文章呈现了作者受邀参与经贸国是会议的(部分)观察。并从会议参与的过程当中去
推论当前政府部门运作的方式。其中【“头人政治”与其不满】一节写到了传统政治与新
世代公民政治的落差:
头人政治将传统社会中对乡绅领袖的信任,转移成现代政体的运作筹码......其
隐含三个假设:一、社会存在某些清楚的功能区块,能由其中拔擢/ 培养头人。
二、头人能在其组织社群内汇整意见,取得(至少是形式上的)代表性。三、头
人拥有其代表民众的信任。
然而回看当代社会......越来越多人不隶属于任何机构,也就难以在这种传统逻
辑中被代表。即便还有形体的社群,许多也趋于扁平、松散,难依过去那些集中
、垂直的模式汇整共识。
这种“个人身分的弹性与流动”是当代社会的特征。而许多的社会事件也在此过程当中演
变而成。政治人物开始经营脸书,接触不特定的大众,取代接触民意代表;沃草的“市长
!给问吗?”;柯文哲的出线;甚至是连胜文的即时应答都是当代社会中传统政治互动模
式逐渐裂解的迹象。
但是这样的“互动松绑”真的可以裂解传统政治的运作模型吗?可能仍然很难。作者在文
章中提到了更多传统政治互动场合中的案例。而我自己想到的,是一句描述地方派系的名
言:
“我们常以为自己没有被地方派系影响。但地方派系之所以是地方派系,就在于,它不需
要影响个人:它可以直接绕过个人,获取利益。”
因为传统地方政治的本质就是回避监督的。因此它的运作逻辑,也跟公开、制衡、等民主
原则相斥。使得它可以在不影响个人的情况下,直接获得生长所需的养分(包工程、营养
午餐、资源回收...)。
因此,“互动松绑”跟“运作松绑”是两回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这几年运动团体一直在
高喊公民社会,却始终无法绕过政治场域来达到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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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全国会议,都会有人试探性地丢出一些东西,如果没人了解、没人反对,这些意见
就会顺着进入下个阶段,最后就放进会议决议里,埋下后来政策的伏笔。”
“这些人是谁?”
“有时是公部门自己,有时是产业界的人,这在国家行政体系很重要。”W平静地解释,
“公务员的每个政策都要有依据,但依据是真是假不重要。我在公部门看过最厉害的事,
就是把政策暗桩塞进会议结论里。有这种东西,以后在政府的管考机制就会方便许多。”
“怎么塞?”
“一场会议,不可能都是从当场提建议,然后归纳。总有一些结论事先已经先写好,若无
太大争议,就会一路过关斩将。” W举了几个例子,说明如何用修辞让这类政策暗桩看起
来比较不刺眼。“这类东西潜藏在许多地方。而且坦白讲,民进党根本不是他们这些人的
对手。”
W叹道“其实他们也有理想,也有想法想推动,所以不能让这些想法在未来完全无路可走
。他们要面临各式各样的压力团体,所以发展出很多巧门,把东西藏在里面。当有个新政
权或官员上任,才能用以前埋的暗桩,说服新的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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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2008年初,民进党执政中央的尾声。当时我担任欧盟“知识政治与新兴整合科技”专
案助研究员,进行一项探究台湾科技治理架构的子计画;期间访问了十多位参与科技政策
过程的受访者。这天这位受访者W,曾在公部门与社运界都待过,向我阐述了种种“全国
会议”(科技、环境、能源、工业)运作的眉角。
隔年我在结案报告 [注1] 中指出,台湾的科技治理架构虽存在各型大小会议,却仍有三
个层次的“沟通缺口”:一、谁能出席、谁被排除的“代表性缺口”;二、与会人士知识
/ 语汇的落差;三、不同参与者,在议程设定与结论综整时的权力不对等。报告中,我也
进一步从台湾“经济发展主义”与“专家政治”两条线索,诠释这种科技治理模式的历史
文化脉络。
2014年春,太阳花运动爆发,抗争者从对“黑箱服贸”的不满,延伸出对政体改革的诉求
,主张召开公民宪政会议。马政府不愿服贸争议延烧成宪政议题,改以召开经贸国是会议
回应,也引起社运界不满。唯行政院注意到太阳花运动中,网络扮演的关键角色,决定在
本次会议中尝试加入“网络参与”。而我,或因日前对相关议题的书写,意外受邀以“网
路专栏作家”身分赴会,陆续出席中区与全国会议,也唤起六年前执行研究案时,思索的
若干问题。
本文将基于个人在这次会议的参与观察,针对会议主题安排、代表组成、发言形式,与综
整结论及政府回应的写法,反省这场会议的侷限。下篇拟撰写的〈当“网络参与”撞进国
是会议〉,将评估这次“网络参与”带来的冲击,浮现的侷限,并延伸思索,在当代民主
理想下,这类“全国性咨询会议”到底能扮演什么角色、需要哪些配套?期盼这两篇评论
,能对台湾官民沟通的模式探索,带来一些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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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设定的权力
本次经贸国是会议设定了两个主题,“全球化趋势下台湾经济发展策略”与“台湾加入区
域经贸整合与两岸经贸策略”;从开场引言到分场座谈,都沿两个主题展开。这两个主题
反映了执政当局的思维主轴,也确实有其重要性,但作为经贸国是会议主轴,却存在三层
问题;
首先,是议题设定的“去政治化”。太阳花运动的四点诉求,聚焦的不只是经贸政策,而
是经贸政策背后的政治程序(黑箱);其呼吁举办“公民宪政会议”,更是指向台湾当前
政体的问题。面对这些挑战,行政院仅以去政治化的“经贸国是会议”回应,不啻是一种
文不对题。实际上,会中也有多位代表将当前经贸困境,归咎于“府院关系混淆、立院效
率不彰、法制化的牛步”,再再凸显政治结构与经贸的扣连。
其次,是议题设定的“决策过程”。政府先前推动两岸经贸政策的作法,才被抨击为欠缺
透明度与公众参与的“黑箱作业”,这次经贸国是会议的议题设定,却仍紧紧抓在少数核
心官僚与顾问会议之手,对其他异见恍若未闻。这种议题设定上的专断,也提供反对党与
社运团体杯葛的借口。
而更为幽微的,是两议题措词中的“默认立场”,以及对应的开场引言论述产生的“定锚
效应”。例如,我在中区会议曾对第一个主题的引言报告,指出其论述基调对后续讨论造
成的效果(由逐字稿摘录,经小幅编修):
“… 从一开始,讲者就把‘全球化’界定为全球资本主义下,由跨国企业推动的现象。
但伦敦政经学院的Leslie Sklair曾指出,‘随交通跟通讯科技发展发生的全球化’,跟
‘由跨国企业所推动的资本主义全球化”,在概念上应予区分。前者是自然而然,随科技
发展而延伸的趋势;后者却是我们这一代人可以做的政治选择。
…把全球化描述成一种‘客观、无法逃避’的宏观结构,会产生两种论述效果。首先,是
容易把台湾内部问题归因到外部结构,却忽视我们在政策上能处理的事。其次、其容易让
我们去追寻合乎‘国际化、全球化’的目标,把它们当成理所当然。”
而第二组议题将“加入区域经贸整合”默认为目标,也跳过了“该不该加入”的价值/策
略辩论,直接推到“如何加入”的技术性问题。我对该组讨论参与有限,但从会议记录观
之,也多少侷限了会议讨论的空间。
●“头人政治”与其不满
会议的与会名单,依过去各类全国会议惯例,先规划会议规模,再把名额配给政府、学术
、产业、社团各界,责成不同主管机关规划推荐代表与会。会议最大特色,就是尝试纳入
“网络参与”。四月政院宣布召开经贸国是会议,就提到拟纳入“网络意见征询”跟“网
路实况转播”,到五、六月顾问会议后,更规划由中研院资讯所协调,规划若干“网络代
表”参与实体会议。
但到实际邀请之际,“网络代表”这个词却触了礁 [注2]。首先,不管是受邀的网站站长
或网络评论人,都自觉无法“代表”其它人。他们也进一步指出,“网络”不像产官学或
社运界,是某种独立的功能群体;实际上“网民”来自社会各界,往往具备其他身分。将
网民想像成某个不同群体,先天逻辑就有问题。最后,这些拟邀请的“网络代表”,多少
仍带着对会议的不信任。毕竟前有反对党杯葛、社运界看坏,许多人也担心,成为代表会
造成“替会议背书”的污名观感。
这些“网络代表”的疑虑,我认为,正好在更大的脉络中,凸显出这场会议依循的传统组
织逻辑,与以“网络”为象征的当代社会之间,逐渐扩大的断层:
传统会议逻辑,带有浓厚“头人政治”的色彩──也就是执政者乃透过各领域、机构、社
群的头头,进行间接政治治理的模式。这种模式中,执政者只需与头人斡旋,取得背书;
至于各区块中的意见或利益分歧,则由头人去摆平。
头人政治将传统社会中对乡绅领袖的信任,转移成现代政体的运作筹码,带有现代化过程
中“转型社会”(transitional society)的过渡特质。其隐含三个假设:一、社会存在
某些清楚的功能区块,能由其中拔擢/ 培养头人。二、头人能在其组织社群内汇整意见,
取得(至少是形式上的)代表性。三、头人拥有其代表民众的信任。
然而回看当代社会,业已展现出某些高度流动、弹性的“晚近现代性”(late modernity)
,甚而是更为解构的“后现代性”(postmodernity)。其特征之一,正是种种社会边界的
模糊流动,以及个体多元身分的展现。越来越多人不隶属于任何机构,也就难以在这种传
统逻辑中被代表。
即便还有形体的社群,许多也趋于扁平、松散,难依过去那些集中、垂直的模式汇整共识
。而对群体内权力不等、利益分歧的意识,也逐渐松动传统头人的代表性。例如多数产业
公会来自资方背景的理事长,对基层劳工的代表性,常被质疑。最重要的是,无数次危机
,业已造成对菁英头人、专家官僚、代理机构的信任动摇;现代公民要求更直接、透明的
政治参与,更多的政治能动性。
这些变迁,注定了这场会议的与会者名单,难受期待的命运。
●发言形式与“综整结论”的逻辑
不管是分区会议或全国会议,开场引言报告后,都依两个主题分成两个会场。现场发言采
先登记抽签,每人分配三(或四)分钟的形式;只有在登记发言结束后,若有残余时间,
才开放现场举手发言。
这种程序设计,对会议带来不可忽视的影响。正面而言,预登记发言形式,可避免讨论太
快纠结于特定争点,而至少能让有话想说的代表先能陈述一圈。但这样的形式,也让议程
中超过七八成的时间,只能用于“宣读”各个产业、团体或部会预先准备的内容,相对罕
见横向对话,遑论辩论。
大费周章动员上百人办这一场实体会议,却把多数时间用于书面(或网络)能完成的事,
不禁令人惋惜。特别是,这些纷呈的意见中,其实充斥着价值上的对立(例如对劳动条件
、税率的看法),或施政优先级上的角力,却都没办法被充分展开,在对质与辩证获得
进一步厘清,造成会议充斥着“貌似多元、实则浅碟”的内容。
这种“多元而浅碟”的特色,也贯穿在会后“综整结论”的书写中。
综整意见,由会议承办单位(国发会)汇整,将会议发言合并摘要,依照“相关发言人数
”跟“反对意见存在与否”区分成共同意见、多数意见、其他意见。各区的综整意见,洋
洋洒洒列出上百项,创造出一种“大家都有表达机会”的和谐氛围。但这种并列式的书写
格式,却模糊了不同意见中的价值冲突、优先级;而这些,却恰好是政治决定需回应的
关键。
更值得思考的是,分成“共同、多数、其它”三层的书写方式,太快进入数人头、比音量
大小的逻辑。我曾在会中指出,这是“用量化逻辑处理质化资料”,属于一种方法论的谬
误。这类会议的重要目的之一,是去察纳某些尚未引起普遍关注的视角,这样的写法,却
容易聚焦于许多人都想得到的点,错过那些少数人意识到的关键看法,导致“结论的平庸
化”。况且,即便我们姑且接受与会者的代表性,议程中也没有任何类似投票的计量程序
,让代表们对任何意见表达支持反对。这导致各种意见的分类,不免落于汇整者主观心证
与偏好。
上述关于“汇整者心证”讨论,也带出“意见排除”的问题。中区会议第二天我就指出,
首日三次发言的核心论点,均不见于当晚汇整的综整意见,会中也有数位代表提出类似问
题。平心而论,意见排除应是源于“与会议主题契合度不足”,不应非难承办人员。但这
点观察,只是再次凸显前述“主题设定权力”的关键。
而最后,实际列出的意见,也未标明汇整自哪些代表的发言,导致读者难以跟与原发言逐
字稿对照,确定是否真有所本、有无语意扭曲。若从阴谋论观点视之,这个细节的阙如,
给予会议主办方更多操纵结论的空间。这是文书编辑的小细节,却攸关整份文件能否取信
于人,实有待改进。
●政府回应的落差
由各区会议的综整意见,经过进一步汇整,在全国会议中发到每个与会者手中。每一栏意
见的后方,都加注了政府的“回应意见”。从中可以看出承办公务员的辛劳,得从政府现
有诸多政策中,疏理出与会议意见的相关内容,予以说明。
然而综观整份表格,又会发现,多数“回应意见”总在强调“政府已经做了什么什么”,
相对罕见对于“现行政策不足处”的认可。相而言,提出这些意见的代表,多少是觉得现
行政策有所不足。那彼此间的落差到底在哪?
我进一步细看,注意到几类问题:
一、有些回应意见,漏了回应对象中的关键元素。例如整份综整意见的第一句,提到“政
府应建构全球化下的国家发展愿景与前瞻政策,取得全民共识。”但回应意见洋洋洒洒只
谈政府愿景,完全没有回应“取得全民共识”到这六个字。
又如第四大项多数意见第七点,原意见为“政府应发挥财富重分配的功能,确保企业获利
能回馈至基层劳工。另政府协助产业升级应先区别守法企业与血汗企业,避免劣币驱逐良
币。”结果政府回应均仅针对第二句,指出种种奖励措施对血汗企业除外,对于更根本的
,如何“确保企业获利回馈至基层劳工”,全然不提。
二、有些回应意见,与代表建言间存在逻辑上的跳跃。例如当民间代表建议要“沟通”,
政府总回应会“加强说明宣导”。但沟通是双向的,但说明宣导是上对下的,两者不能等
同。
又例如,每当提到“贫富差距问题”,回应只聚焦于社福措施。但贫富问题的改善,更有
赖于资本与薪资利得的健康比率、房地产炒作的控管、会计监管制度的完善、劳动条件的
改善。只有在穷尽制度的设计调整后,无法解决的,才透过社会安全网去弥补。
三、列出的建言与回应,通常都只是一个概略的方向,相对欠缺对“程度”的精准描述。
所以当民间提出要做一件事,政府回应说有做,我们总永远无法搞清楚:做的到底够不够
?不够在哪里?
●谁的经贸国是?
回到开头引述的研究报告中,我列出的三种“沟通缺口”,几乎都在五年后亲身参与的经
贸国是会议中体现。
在对与会者组成与“头人政治”的讨论中,印证的是产官学界传统的组织机构代表,与社
会其他成员间的“代表性缺口”。在对“主题设定”与“综整结论/ 回应意见”的批判中
,也可凸显,政府部门与官方认可的产业菁英(如顾问小组),相对于其他与会者不成比
例的权力。至于与会者的发言间,也显现知识与语言能力的落差,唯本文对这点较无着墨
。
这些见证,无一不紧扣本文主题的设问:经贸国是会议代表了谁?
在指出这些显而易见的权力结构外,参与本次会议的另一层意义,或许是更清楚对于“经
贸国是”这种庞大的主题,实体会议在容量与格式上的限制。
例如,我虽质疑了当前与会名单的代表性,却无法对于一场规模受限的实体会议,提出有
意义的对案。我虽指出“发言形式”导致内容“貌似多元但浅碟”的问题,却得承认这是
让每个有话想说的代表,能至少表达一轮意见的办法。我虽期待种种价值争议能展开、深
入辩证,但考量会议时间,也得承认空间十分有限。
不过,这次首度尝试的“网络参与”虽仍多所受限,或许,能对上述困境提供某种解决方
向。这些讨论,我将留待下一篇专文处理。
【备注】
[注1] Tzeng, A 2009 ‘Country Report: The Governance of Emerging Technologies
in Taiwan’, annex to Jacquelyne Luce Knowledge Politics and Converging
Technologies: Actors, Sites, Practices, deliverable 2 of Knowledge NBIC
Project, FP6, EC. 另外基于这篇报告写了一篇会议论文,发表于2008年香港跟台湾社会
学年会,供有兴趣的朋友参考。
[注2] 不过另一方面,许多受邀者即便质疑会议本身,也觉得或许能参与中,找到某些改
变的支点。最后经过协调,决议把出席身分改成“观察员”。详见下一篇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