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转录自 GreenParty 看板 #1I-56R-d ]
作者: kuopohung ((风之过客)在场的缺席) 看板: GreenParty
标题: [转贴] 一段红绿运动的历史──浅谈德国绿党
时间: Mon Feb 10 12:12:06 2014
http://www.coolloud.org.tw/node/58838
政治的意义,在亚里斯多德(Aristoteles)那里,所指涉的除了“具有共同目的的群居
互动”、“与城邦生活有关的事务与活动”外,还有一层更重要的意义是:“用理性言说
与他人沟通,以建立利害公道等概念的共识”【注一】。也就是说,一群具有一定连带关
系的人,为了某相同目的而在某个地方经营共同生活,并且对此共同生活的事务和活动应
该如何规范的问题,以理性的言说沟通来形成共识。
我们若进一步探讨,则第一点和第二点可以说已经是“实然”的现实状态,因为我们毕竟
已经是出生在一定的社会里,无法自主地说要重新找一群具有共同目的的人,一起找个新
的地方来经营共同生活。自然的初始状态,终究只是哲学家的想像与假设。第三点,则是
攸关这群在一起生活的人,要以什么样的价值与规范来引导共同生活──什么是好的?什
么是善的?在哪些价值观下,这群人可以一起经营美好的生活?这是“应然”的问题。而
这种“应该怎么做才对大家都好”的讨论,往往会有不同意见与争论,但重要的是用理性
的言说与沟通来达成共识。
呈现在读者面前的这本小册子,正是希望以理性的言说,诚恳地讨论:在我们共同生活的
地球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哪些危机(譬如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而我们要如何克服
这些危机,矫正过去以来的错误,以便可以更好、更健康地一起生存下去?在此,作者们
提出的是红绿观点的政治讨论,认为以生态环境永续生存为基础的社会主义(即绿色社会
主义或生态社会主义)或许是一个出路。
然而,“应然”的价值讨论──尽管它也是奠基在现实的基础上──毕竟具有高度理想与
极端抽象的性质。当它被具体实践时,往往会遇到现实上的挫折与困顿。因此,底下我将
以德国绿党(das Bündnis 90 / die Grünen)的发展,作为此书补充性的说明,希望
以此让台湾读者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这些价值争论的背景,以及其相关的政治辩论。◎德国
的红色十年:1967-1977
1967年6月2日,西柏林的左派学生们组织了一个示威游行,抗议伊朗国王巴勒维(Reza
Pahlewi)访问德国【注二】。在这次示威游行中,学生与警方起了严重冲突,一位叫做
翁内索科(Beno Ohnesorg)的26岁学生(在这事件之前几周才刚结婚),被警方从后脑
袋开枪打死。杀人的警察库拉斯(Karl-Heinz Kurras)辩称,他是因为基于紧急情况的
自卫才开枪射击。但是,从翁内索科的背后开枪,再怎么说也难以解释这位杀人警察“基
于紧急情况而自卫”的说辞,学生对于国家暴力的不满,从此渲染开来,而6月2日事件,
也就标示了德国二战之后红色年代的开端。同年12月23日,库拉斯被法庭无罪开释的新闻
传出来,又更加深了学生对于国家的不满,也揭开了1968年德国学生革命的序幕。
当然,把6月2日事件称为红色年代的开端是一种历史诠释的专断,事实上,早在这个事件
之前,欧美各地都已经有反抗国家暴力的学生运动以及公社运动,而其中最重要的焦点,
就是美国对越南的战争【注三】。在越战里,战争的残酷使得西欧学生不得不重新看待美
国这个国家,而左派理论关于帝国主义的分析,便提供了思想养分。从帝国主义的分析,
则更进一步推导到各种不平等的议题(例如对第三世界的剥削,或像阶级冲突、女性与同
性恋歧视等),最后指陈资本主义是问题核心。不过,六二事件的严重性,促使原来各地
的不满有了集结的基础,譬如之后6月18日,隶属于德国社会民主党的“德国社会主义学
生联盟”(Sozialistischer Deutscher Studentenbund,简称SDS)马上就支持并成立一
个横跨25个城市的全国性组织:“独立社会主义中学生行动中心”(das
Aktionszentrum unabhängiger und sozialistischer Schüler,简称AUSS)。
60年代,西德经济已经复苏,但是工人生活的条件却没有什么改善。政治上宣称是重建的
民主国家,执政的右派基督教民主联盟(CDU)却还带着纳粹治国的一些特质,国家也处
于实施戒严状态。美国号称是西德盟友,这个国家却是带着武器到越南杀人放火的流氓国
家,同时也在德国部署军队与飞弹。而更严重的是,代表德国左翼反对力量的社会民主党
(SPD),竟然在1966年同意与基督教民主联盟合组联合政府。消息一公布,作家葛拉斯
(Günter Grass)马上写了一封公开信给社民党党主席布兰特(Willy Brandt),表示
他的不满【注四】;社会学家哈伯玛斯(Jürgen Habermas)也说,这根本是“对于掌权
者的懦弱”。寄托的希望似乎变节了,一切只有自己来了,既然体制内的改革不值得期待
,那就只好从体制外了;从此,议会外路线的组织与运动(APO)在西德展开【注五】。
1968年4月4日,美国民运领袖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被谋杀身亡,才隔一个星
期,4月11日,德国左派学运领袖儒迪.杜区克(Rudi Dutschke)在西柏林街头被一个极
右派年轻人枪击重伤【注六】。5月,巴黎各大学被学生占领,雷诺与标致汽车工厂的工
人也以罢工声援,法国总统戴高乐(De Gaulle)派出部队镇压;德国学生、APO团体与全
德总工会(DGB)于劳动节举行“红色五一”的游行。之后,五月烽火在西德各大城市如
同野火燎原,街头上常见的景象是学生与军警们巷战:石块、棍棒、水柱飞舞,街头碉堡
、催泪瓦斯、镇暴车、拒马充斥。
自从1968年学运开了头之后,接下来整个70年代德国几乎都处于严重的左右冲突之中。社
会民主党终于在战后第一次主导执政(1969年起),激进左派团体在70年代纷纷成立,一
大堆K字头(Kommunismus,共产主义)、M字头(Marx,马克思)和L字头(Lenin,列宁
)为名的组织如雨后春笋暴增,这类团体通称K政团(K-Gruppen,共产主义政团)。走武
装暴力路线的除了赤军团(Rote-Armee-Fraktion简称 RAF)之外,还有“红色革命”、
“革命细胞”、“红色左拉”、“6月2日运动”、“蓝调”等组织。至于其他难以归类的
激进组织和小团体,例如一堆无产阶级占领空屋的团体等,则更难以细数。这些林立的组
织,又统称为“街头清洁队”──他们要清理迈向社会主义之路上的垃圾。除此之外,各
式各样的环保运动、妇女解放运动、同性恋权利运动、和平运动、公民自发创议运动等团
体也普遍成立【注七】。
此时,街头是属于“冲组”和“清洁队”的战场。德国城里多是石头路,石块取得容易,
而摩洛拖夫鸡尾酒(Molotow-Cocktail,汽油弹)又容易制作,武器补给不是太大困难。
流行的口号是“合法,非法,他妈的一样啦!”(Legal, illegal, scheißegal!)、
“时间到了,办法来了,来暗杀了!”(Kommt Zeit, kommt Rat, kommt Attentat!)
【注八】,或如“石块当然不是辩论工具,而是他们唯一听得懂的语言!”、“既然工人
阶级被收编了不能革命,我们就把革命这个礼物送给工人阶级。”
所有的骚动和不满,矛头直指资本主义与其相关的暴力、剥削制度,以及认定德国有纳粹
复辟的倾向。解决之路则是──革命,而他们正是革命的创造者。
是的,当时他们是如此认为。议会外的反对组织(即APO)是正确的,每个运动者当然也
应该是革命份子。借由各种对资本主义体制的革命,他们炽热地想像新社会──基进的草
根民主,自我管理与自我组织。这将是一个自由的社会,没有监控与权威;一个正义的社
会,没有剥削;一个和平的世界,没有战争。
1977年,所谓的“德国之秋”。这一年,发生了两次最严重的街头运动,这两次,都是反
核与废核运动,西德执政当局(社会民主党)甚至封锁高速公路,并且打死一名参与游行
的人。另外,第二代的赤军团也在这一年展开搜救行动,要求释放狱中的第一代战友出来
。4月7日,联邦最高法院检察官布巴克(Siegfried Buback)和他的司机在上班途中被赤
军团击毙。6月30日,赤军团企图绑架德勒斯登银行总裁彭托(Jürgen Ponto),结果行
动失败,从而直接将他打死。9月5日,全国雇主联盟的主席史来尔(Hanns Martin
Schleyer),这个老板中的老板,同时过去也是有纳粹背景的大老板,被赤军团绑架,他
的随从则被击毙。从此史来尔下落不明。
布巴克被打死后,哥廷根(Göttingen)大学的学生会报纸一篇署名Mescalero的文章中
出现:“我直觉的反应是,我不能、不愿也不要隐瞒我内心深处最秘密的喜悦。”执政的
社会民主党为了避免极左势力借由媒体传播而让同情者增加,于是开始新闻封锁以及实施
新闻检查。
不过,德国局势并没有好转。10月13日,巴勒斯坦一个呼应、声援赤军团的组织,劫持了
一架满载德国游客的德航飞机,飞机迫降在索马里的首都机场,他们开出的声明是:释
放狱中赤军团成员,否则史来尔(Hanns Martin Schleyer)和飞机里的乘客都难逃一死
。17日深夜、18日凌晨,德国派出一支特种部队前进索马里,很离奇地把所有人质救出
来,并且击毙所有劫机者。更离奇的是,18日上午,施图加特(Stuttgart)监狱传出赤军
团第一代四个重要成员全部“自杀”,两个死亡,两个重伤,重伤者之一随后送医不治身
亡,“自杀”时间也在18日凌晨【注九】。
再隔天,也就是19日,史来尔的尸体在艾尔萨斯(Elsaß)被寻获。
回顾1967之后这10年,左翼、红色的反资本主义运动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激进,但事实
上这一大堆议会外激进小团体的政治走向却是越来越杂。许多小团体解散了,换一群人改
个名字又来了。所谓的街头清扫似乎只是大学生追赶流行的娱乐,创造无厘头式的口号,
社会主义和革命似乎只是口头禅。左翼组织看似蓬勃,其实已经是乌合之众。到1977年10
月18日劫机事件与史来尔(Hanns Martin Schleyer)的死,实际上正是为这红色十年画
上休止符──反资本主义运动必须再一次寻找出路【注十】。
在德国之秋的尾声,也已经有人看出大势其实不妙。街头清洁路线和议会外路线后来因为
欧洲议会的第一次选举而被杜区克(Rudi Dutschke)所更正【注十一】。他说:我们搞
的是议会“外”运动,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反对议会路线;我们不能放弃欧洲议会这个战场
,而这也是连结欧洲其他国家左派的战场【注十二】。
于是,为了选举,开始了组党的行动和争论。这是一个非常严重也持续很久的的辩论。总
之,最后这些不满社会民主党的左翼团体大多认同了这个观点(支持武装路线的团体则继
续成立了赤军团第三代表示了他们的回答)。68年巴黎五月风暴的学运代表性人物丹尼尔
.孔─本第(Daniel Cohn-Bendit,绰号“红色丹尼”)也回到德国,他也同意并参与了
这个筹建新政党的运动。
1980年,这个集各式激进左派大成的新政党成立了,那就是──绿党。
◎绿党的成立
新政党的成立,一方面理念上来说是基于扩大战线,增进结盟与反资本主义策略的转向,
但另一方面也有其不得不然的现实考虑:经营持续性的政治团体需要钱,而以政党形式参
选,可以获得选举补助金(得票越高,获得的补助越多)。因此,从1977年起,北德地区
一些环保运动团体就已经开始以区域政党的形式参选,而且第一次参选的得票率都还算不
差;例如下萨克森邦(Niedersachsen)的“环境保护绿色连线”(Grüne Liste
Umweltschutz,简称GLU)、汉堡的“花色连线──捍卫自己!”(Bunte Liste—Wehrt
Euch!,简称BLW)、不莱梅的“不莱梅绿色连线”(Bremer Grüne Liste,简称BGL)
以及柏林的“另类选择连线”(Alternative Liste,简称AL)。其中,下萨克森邦的“
环境保护绿色连线”是此邦两个团体的合并【注十三】,原来是反核的运动组织,因为德
国的核废料就储存在该邦北部的小村勾雷本(Gorleben)。至于“花色连线──捍卫自己
!”则由更多的团体所合并,如妇运团体、同性恋平权运动团体、租屋者权利运动团体以
及各式共产主义政团,故称花色连线。是以,1979年6月欧洲议会的第一次选举,这些运
动团体先以连线方式参选,就获得3.2%(约90万张选票)的得票率,并获选举补助金450
万马克。此连线,为绿党前身,这笔钱,也是后来绿党成立的基础。
而在理念上,关于反资本主义策略,过去左派的焦点在于劳动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从而推
论出工人运动才是推翻资本主义的骨干。但是,在那红色十年,工会与社民党并不是主要
动员者,社民党甚至扮演反革命的角色。于是,反资本主义以及反资本积累的运动,就需
要另谋出路,而环保运动就成为一个选择──它是干扰、扰乱资本有效运作的武器,任何
资本积累与经济成长,除了以工人的剥削为代价,也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因此,环保运
动成为新社会运动的核心。
不过,要组织一个全国性的政党,既有的这些左派运动团体的实力还是不足。是以,结盟
的触角便延伸到南德的两大保守右翼的环保运动团体:巴发利亚邦(Bayern)的“独立德
国人行动共同体”(Aktionsgemeinschaft Unabhängiger Deutscher,简称AUD),与巴
登伏腾堡邦(Baden-Württemberg)的“未来绿色行动”(Grüne Aktion Zukunft,简
称GAZ)。右翼保守的环保观念,基本上不脱“血缘与土地”这类民族主义思想(Blut-
und -Boden Gedankengut)【注十四】,环境保护是为了优秀的日尔曼种族之血缘延续,
德国人应该在绿意盎然、环境优美的环境与土地上成长、生活,这类思考更严重的甚至认
为德国的环境破坏与污染,是因为外国人的缘故。主导“未来绿色行动”的古如尔(
Herbert Gruhl),过去也曾是基督教民主联盟的联邦国会议员;不过,他认为基督教民
主联盟根本不顾环境议题,党内的价值观只是贪婪、忌妒、占有狂,早已不顾德国民族死
活,于是退党从事环保运动。为了扩大他的保守环保理念以及政治实力,他也同意和立场
南辕北辙的北德左派团体合组新政党。
就这样,来自各路的组织,在1980年1月成立新政党,取名“绿党”(die Grünen)。
绿党的成员五花八门,基本上可分成下列五类:
1. 来自过去十多年来的学运份子与反对团体,包括各色的公民自发创制运动组织、70年
代成立的左翼小党、共产主义政团、新左派运动团体、各种非教条马克思主义团体、街头
冲组、街头清洁队、占领空屋运动的团体、无政府主义者等等。
2. 各种反核运动团体与环保团体,包括右翼环保团体,如前述。
3. 新社会运动中的妇运团体、和平运动团体、反北约(NATO)的运动团体。不过,这类
团体也有不少最后还是加入社会民主党。
4. 对社会民主党失望而退党的人。
5. 在物质丰裕下成长的新一代年轻人,这一世代的年轻人,强调自主、自由、自我成长
与自我实现,属于个人主义者,认为社会民主党太传统、过于集体主义,而基督教民主联
盟与自由民主党又太保守。
◎绿党的党纲与其发展
绿党虽然成立了,然而因为成员纷杂,在成立大会那天,竟然连党纲都没有共识而难产,
可是虽没有党纲,却也宣布成立。右派小报《画报》(Bild)在隔天的报纸就奚落这场成
立大会:真是一场混乱(Chaos!),而混乱中,党也可以成立。汉堡大学的政治学教授
拉胥克(Joachim Raschke)便明白指出,绿党其实是个“不甘愿的政党”(Partei
wider Willen),搞运动起家的人,怎么可能忽然就可以按照体制内的旧规章行事?绿党
创党党员凯莉(Petra Kelly)干脆就说,绿党是个“反政党的党”(Antipartei-Partei
)。有些政治记者认为绿党虽然成立,可是野性难改,对于这样的问题,费雪(Joschka
Fischer)回答,“我们又不是要乖乖做个体制内的党,我们是要进去议会,进入体制搞
颠覆!”
不过,为了补足德国政党法的规定,还是要有党纲。在一番吵吵闹闹后,终于标举出绿党
的四大支柱:生态的、社会的、基础民主的【注十五】以及非暴力的。当然,这是党内左
、中、右各派妥协之后的结果,对左派而言,他们讲的四大支柱却是:激进的、乌托邦的
、左派的以及革命的。
米勒(Jo Müller)曾描述这四大理念的产生背景:“生态被放在第一,然后接着是社会
、基础民主以及非暴力。就社会这一项而言,在党内的开会上,当然大多数人想的宁愿是
社会主义。不过这我们不能接受。妥协的结果是:他们(左派)可以增列一项基础民主,
我们(右派)可以把生态放在第一位。至于非暴力,则是出自策略而不得不然(因为德国
之秋的阴影),这一项也获得多数同意而勉强接受。可是,那些生态社会主义者们却一直
攻击非暴力原则,并且要把基础民主列为第一位。接着,他们还要把社会这一项改成社会
主义,可是这样就会把生态这一项给排挤下来,于是在妥协之下,生态这一项才又列为第
一位。”【注十六】
由于党内纷争不断,右派的古如尔(Herbert Gruhl)在党内会议上,便谴责左派份子“
企图把这个党弄成西瓜党!”西瓜者,绿皮红肉、外绿内红是也,意思是责备党内左派只
不过是要用绿色环保主张来包裹他们红色社会主义的本质。在面对记者询问绿党属性时,
古如尔也只好含糊地回答:“我们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我们是前进派。”【注十七】
因为这种纷杂,绿党在德国政治学家的分类,虽被视为一个体制内的政党,但是其内涵却
更像是一堆社运团体“松散联系的无政府状态”。党纲因为是过于妥协的结果,也就只是
符合德国政党法关于政党要素的一纸文件,对于党员也没有什么约束力,大家不过各取所
需。政治学者拉胥克(Joachim Raschke)甚至认为,绿党因其结盟过程的历史,而一直
存在认同危机,而且对于党的理念因为一直没有过真正共识,从而也就理念空洞化。
在具体的实践与组织架构上,绿党有一些跟其他政党与众不同的地方:
1. 集体领导:集体领导是为了让党更具有民主精神,但事实上也是在党内派系众多又冲
突不断的情况下,唯一可行的选择。问题是,这也导致党的运作效率很低,而且难有共识
。
2. 轮替原则:所有绿党的公职,不管是党工或是议员,都是采取轮替的方式。譬如说,
国会议员任期是四年,那就只能担任两年;两年之后,由第二票(即政党票)的名单上递
补新的成员进国会。而党主席亦是采轮替制,于是造成绿党在建党20年时,就已经轮换了
25位党主席的情况。
3. 强制代表制:强制代表是为了贯彻草根民主的精神,议员只能代表该选区或该区域党
部。这一点争议很大,因为这和德国基本法第38条“自由代表制”的精神相违。自由代表
制是说,国会议员代表的是普遍全体的国民;强制代表制则不然,议员能只代表其选区。
强制代表制先不管是否违宪,在实际运作就有一个问题:议员是代表该选区的选民,还是
该选区的党员?
4. 议员与党职分离:若在党内占有位阶较高的党职时,就不得参选或轮替为议员。这是
为了避免权力过于集中的考虑。但也因此造成议员与党职人员往往意见不合的情形,这在
派系众多的绿党,情况又更严重。
5. 会议公开:绿党的各级会议,都是公开透明的,党不得有秘密会议,只要是有兴趣的
民众,都可以入场旁听。
虽然党内纷争从未停过,虽然草根民主的组织形式,与社会正义的理想一直在实践中摸索
,但自绿党成立以来,在开拓票源的能力上却也稳健发展。1983年,第一次进入中央的联
邦议会,该年得票5.6%,获有7席国会议员,四年后,更得到8.3%的选票。而在各邦议会
,平均也都能得到6.5%到8%的选票,在某些邦甚至取代自由民主党(FDP)成为第三大党
,或与社会民主党联合执政。一直到1990年德国统一的第一次全国大选,由于绿党在东德
无法扩张以致全国平均得票未达5%的门槛,不能进入联邦议会。随后,绿党与东德的“联
邦90”(das Bündnis 90)结盟,从此绿党的全名改为“联邦90∕绿党”(das Bü
ndnis 90/ die Grünen),不过一般还是简称绿党。
德国统一初期,也就是90年代初,绿党在选举上遭遇困境,一方面是在德东地区一直无法
扩展,有些学者认为,这乃因为绿党是1967-1977整个时代氛围下的政治产物,德东地区
的人根本无法感受,德西地区的新一代选民,也无法体会。另一方面,当时苏联与东欧共
党的垮台,社会主义的理念一时丧失吸引力。一直到1994年,“联邦90∕绿党”才又突破
5%的门槛重新进入联邦议会。
绿党成立后18年,1998年德国大选,执政德国16年的基督教民主联盟柯尔(Helmut Kohl
)黯然下台,社会民主党和绿党合组联合政府,绿党终于成为德国的全国执政党之一,为
德国第三大党。这个联合执政,标举了68世代终于跃上德国权力核心。68时的口号:“贯
穿体制长征”【注十八】在1998年有了一些结果,这一路长征,走了整整30年。绿党成立
时,说要进入体制进行颠覆的费雪(Joschka Fischer),原先也属街头冲组,甚至开过
出租车为业,现在则成为德国联邦副总理与外交部长。特利汀(Jürgen Trittin),原
是共产主义政团的激进成员,现在则是德国环保部长。徐利(Otto Schily),曾经是第
一代赤军团的辩护律师,也与极左团体“红色救援”关系匪浅,为绿党创党党员,后来退
出绿党加入社会民主党,现在是德国内政部长。
22年来,绿党党内的斗争从未停歇,在夺取选票的现实考虑下,太右或太左的党员,只好
离去。党内派别粗略区分,目前的两大阵营是右翼的现实主义派(Realos)和左翼的基本
教义派(Fundis)。前者已经完全体制化,勤于政治计算,考虑的是党的选举胜利,也因
此易于妥协;后者仍然缅怀风起云涌的红色年代,不甘于绿党全面进入体制,计较于理念
,或许还幻想着革命的火花。前者目前以费雪(Joschka Fischer)为代表,后者以特利
汀(Jürgen Trittin)为代表。
◎理想与现实
绿党虽然自1998年起,和社会民主党一起成为德国的执政党,但这并不意味着30年贯穿体
制的长征,至此抵达终点;也不意味着说,一旦执政,所有的理想就可立即实现。红绿联
盟执政四年来,失业率依然居高不下(一直维持大约10%左右),核能电厂还是无法立即
废除,更严重的甚至还传出政治献金丑闻,以及同意美国要求而出兵科索伏与阿富汗的战
争(这是德国自二战之后,第一次把部队调到国外战争)。
社会民主党的联邦总理施热德(Gerhard Schröder)上任时,对于经济问题说:“没有
所谓社会民主的经济政策,只有好的或坏的经济政策。”显然,在资本主义的竞争下,他
不敢向资本家或是跨国财团挑战。绿党的外交部长费雪(Joschka Fischer)在上任时说
:“没有所谓的绿色外交政策,只有德国的外交政策。”显然,他也无能挑战既有资本主
义底下的国际关系,只能依照旧有秩序行事。
2002年4月,绿党通过新的党纲,党的四大基本价值修正为:生态、自决(
Selbstbestimmung)、正义与民主。生态指的是环境永续;自决指的是解放与自由,借由
自决才能实现解放与自由;正义指的是性别正义、参与正义(劳动过程与教育参与,要透
过民主的共同决定)、世代间的正义、国际关系上的正义以及社会团结;而民主是一切共
同生活的基石,此民主价值是指受激进民主、女性主义、参与式民主等思潮所影响的。同
时附带两项引申出来但并重的价值是:非暴力与人权。最重要的改变在于把原先的“社会
”(原是社会主义的同义词),进一步在纲领上消除,改由“正义”一词代替;而四大价
值的标题上,基础民主改成民主,非暴力则不再属于四大支柱之一(而是以附加但并重的
方式列入党纲讨论)。
他们背叛了吗?或许有些人是背叛了,但背叛是一个过于简单的指控。政治实践,不是一
种说要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行动,政治过程总是有太多的阻力,以及太多非预期结果
。法兰克福学派出身,目前翰诺瓦(Hannover)大学社会学教授的内克特(Oskar Negt)
就说,对红绿联盟的其中一个错误评论方式,就是:“本身带着红绿情结而把争议道德化
”,然后一直重述“红绿政客们只会干蠢事,或者贪污,不然就是背叛。但是,这只是把
问题过度简化。”这种评论,无法让进步政治持续下去,而是要认清:目前局势到底是怎
么样,执政时到底有什么样的现实难题。马克思主义与批判理论的传统要素,就是要“分
析事实,同时提出政治方向的指引”【注十九】。
一个事实:资本主义是个异常傲慢的制度。2001年8月,菲尔纳(Klaus Werner)和外斯
(Hans Weiss)出版了《名牌公司黑皮书》【注二十】,书中详列了资本的傲慢严重到什
么样的地步,以及那些世界知名的跨国公司如何在全球跨国犯罪:非法在第三世界国家利
用童工与奴隶、严重剥削第三世界国家劳工、在非洲金援战争以廉价交换原料、贵重金属
与矿物、破坏热带雨林与生态环境、收买非洲某些国家的医疗人员,而在其病患未知的状
态下,非法直接进行新药物的人体实验……等等等等。
已开发工业国家占全球15%的总人口,却享用了全世界四分之三的总生产与资源;而这种
落差,不只是在全球的比较里,即使在富裕的工业国家里,贫富差距也自1980年以来渐渐
扩大。当富裕的工业国家里的人,悠闲地享受咖啡与巧克力时,可曾想过这些食品的原料
在第三世界国家是如何在违反人权的农奴制度下生产出来?同时当地为了供应富裕国家的
咖啡豆与可可(Kakao),其生产已经超出生态的负荷量?当工业国家的小朋友在麦当劳
获得玩具赠品时,可曾知道,这些玩具是由第三世界国家里和他们大约同年龄的童工,在
劳动条件极度恶劣的情形下生产?当工业国家的居民普遍使用大哥大手机时,可曾了解手
机里所需要的钽(Tantal)的来源?而为了钽,跨国集团又如何在非洲刚果支援战争,同
时在战争中剥夺了大约250万条人命?
这是当前以新自由主义为名的掠夺,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底下的悲惨世界。过去说“一国之
内的社会主义无法实现”,那么,一国之内的环保主义也同样行不通。因为资本总是全球
流窜,当德国提高其劳动标准与环保标准时,资本就外移至开发中国家。于是,当资本以
全球化之名在四处流动时,反资本主义全球化的运动与跨国团结也就不得不然,因为,这
种全球化(或全球主义),不只以劳工和环境生态为代价,它也侵蚀到民主制度的基础【
注二十一】──这也是德国绿党当前遇到的更大挑战。
当代民主制度是欧洲启蒙运动以来的产物,但何谓启蒙?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的答复是:“启蒙是,人走出他自己过错而招致的未成年状态。未成年状态是指:
无他人引导就无法使用自己知性的无能。如果未成年状态的原因不在于缺乏知性,而在于
缺乏不靠他人指导而使用知性的决心和勇气,那么这种未成年状态便是因自己的过错所招
致的。勇于求知吧!鼓起勇气去使用你自己的知性吧!这也就是启蒙的格言。”
因而,民主政治也就不只是选举投票而已,不只是政党轮替,也不只是依赖几个有良心或
伟大的政治人物(不管她∕他是绿党或是社民党的),它要求人民自身要不断地勇于探索
真相,以此做出自己的政治决定与行动,并对自己的决定负起责任。民主政治不能只是寄
望某个政党,而在于人民的自主参与。因此,康德说,大多数人都乐于沉溺在未成年的状
态,原因在于“懒惰与胆怯懦弱”(Faulheit und Feigheit):如果有一本书可以替人
解析事理,如果有一位灵魂导师替人指点心理迷津而不会良心不安,如果有一位医生替人
规划饮食,那人们只要付钱给他们就好,不必自己花脑筋去思考,而且安逸地停留在未成
年状态。同样的,若想深化民主,人民就应该自己去思考现实处境并行动,而不是只有投
票,不是只有发牢骚,也不是寄望哪个政党或政治人物可以带领人民走向乌托邦。并且,
在理解现实时,谨慎地做个悲观主义者;在行动时,热情地做个乐观主义者【注二十二】
。如此,绿党(以及其他红绿政治观)所标举的草根民主与社会正义,才可能实现,因为
绿党不是救世主,也不可能成为救世主。
【注释】
注一:请参考江宜桦(1995)〈“政治是什么?”──试析亚里斯多德的观点〉,《台湾
社会研究季刊》19:165-95。
注二:除了德国人,也包括在德国留学的伊朗学生,这些伊朗学生是对当时伊朗专制政权
极度不满的异议份子。
注三:在美国的话,还包括非裔美人的民权运动,一般称为黑权运动。
注四:葛拉斯一直是社会民主党党员,为德国重要左翼作家。他曾在1970-1972年间,三
次代表社民党参选。199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另,关于此公开信以及布兰特的答复,
请见Günter Grass, “Offener Briefwechsel mit Willy Brandt ”, in ders.:
Angestiftet, Partei zu ergreifen. München: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4, S.98-102.
注五:这类组织,通称APO(außerparlamentarische Opposition),意思是议会外的反对
者。
注六:这一次,杜区克幸运地被抢救回来,但十一年后的耶诞夜,1979年12月24日,他在
丹麦被一个尾随跟踪的极右新纳粹分子所暗杀。
注七:请参考Gerd Langguth, Protestbewegung: Entwicklung, Niedergang,
Renaissance—die neue Linke seit ’68. Köln: Nottbeck,1983.
注八:这句是德国谚语改编,原来是Kommt Zeit, kommt Rat. 意思是:时间到,办法就
来,类似“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意思。
注九:当然,自杀是官方说法,由于时间点之接近,更多人相信根本是谋杀。这又是另外
一个故事,这个事件中唯一存活的梅乐(Irmgrad Möller)则认为是政治谋杀,而美国
CIA也介入这次的谋杀行动。请参考Oliver Tolmein und Irmgrad Möller, RAF—Das
war für uns Befreiung: ein Gespräch mit Irmgrad Möller über bewaffneten
Kampf, Knast und die Linke. Hamburg: Konkret Literatur Verlag, 1997.
注十:这里“红色十年”是采用Gerd Koenen的诠释。详见Gerd Koenen, Das rote
Jahrzehnte. Unsere kleine deutsche Kulturrevolution 1967-1977. Köln:Verlag
Koepenhauer & Witsch, 2001.
注十一:第一次欧洲议会的选举在1979年的6月。
注十二:请见 Gretschen Dutschke, Wir hatten ein barbarisches, schönes Leben.
Köln:Verlag Koepenhauer & Witsch, 1996.
注十三:下萨克森环境保护党(Umweltschutzpartei Niedersachsen,简称UPN)和“环境
保护绿色连线”(Grüne Liste Umweltschutz,简称GLU)的合并。
注十四:请参考Giselher Schmidt, Die Grünen. Portrait einer alternativen
Partei. Krefeld: Sinus., 1986.而关于“血缘与土地”,也正是希特勒(Adolf Hitler)
第三帝国的口号之一。
注十五:又称直接民主或草根民主。
注十六:引自Joachim Raschke, Die Grünen. Wie sie wurden, was sie sind, Kö
ln: Bund-Verlag, 1993, S.133.
注十七:古如尔虽原是基督教民主联盟的政治人物,但也是一位畅销书作家。作家讲话,
修辞果然都还满高明,譬如“西瓜党”与“前进派”的说法。
注十八:在此,“体制”并不只是政治部门,而是泛指各种机构与组织,例如教育(从幼
稚园到大学)机构、各种文化艺术组织、出版事业、民间运动团体与非营利组织,各种职
业等等。一个重要观念是:不是要做职业革命家,而是把革命带到各职业,在各种职业从
事革命。
注十九:Oskar Negt, “Die Ambivalenz von wissenschaftlicher
Gesellschaftsanalyse und praktisch-politischer Einwirkung”, in:
Flugschriften kritischer Wissenschaften, Nr. 5. Hannover: Offzin, 2001,
S.139-155.
注二十:Klaus Werner und Hans Weiss, Schwarzbuch Markenfirmen: Die
Machenschaften der Weltkonzerne. Wien-Frankfurt am Main: Deuticke, 2001. 此书
出版不到半年,就出到第三版,显见德语世界关心此问题的人很多。另外,可参考Naomi
Klein, No Logo: Taking Aim at the Brand Bullies. New York: Picador USA, 2001.
或者http://nologo.org 。
注二十一:关于全球化与民主制度的关系,请参考 Ulrich Beck, Was ist
Globalisierung? Irrtümer des Globalismus – Antworten auf Globalisierung.
Frankfurt am Main: Suhrkamp, 1997. 此书的台湾译本见:贝克,《全球化危机──全
球化的形成、风险与机会》,孙治本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年。
注二十二:这里,借用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胥(Antonio Gramsci)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