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祖先

楼主: NEWO (小狐狸)   2009-09-24 23:04:52
三少四壮集-没有祖先
2009-09-24 中国时报 【郝誉翔】
 我跪在姑姑的身旁,听他们凄厉的哭嚎,而风一吹来,眼前的高梁和玉米全都哗啦啦地弯下了腰,那奇异而悲伤的姿势,仿佛和我们一模一样。
 我们家没有族谱。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一九四九年,他跟随学校,从山东青岛一来迢迢来到台湾。关于我的祖父,据说在父亲三岁时,他就被日本人抓去修铁路而炸死了。但没有人确定这个说法到底是真?还是假?反正我的祖父就是凭空消失了,连尸体都没能找到。他走得仓皇,不知从何而来,从何而去,一张照片也没有留下,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是高还是矮?是瘦还是胖?脾气是温柔,还是暴躁?他有没有读过书呢?喜欢唱歌还是画画?关于这些,我们都从来不知道,也没有人去讲。到头来,我的祖父的一生只总结成了“被炸死了”这一句话,就像平原上被风轻轻吹
走的一粒黄沙。
 关于我的祖母,一九九一年时,我陪父亲从台湾回到山东老家,才第一次看到了她。那时她已经快要九十岁了,坐在炕上咬大馒头,山东话叫作“馍馍”,大家都称赞她的牙齿好,胃口好。她总是穿着深蓝色的大长裤,盘起瘦得有如一支细棍似的小腿,坐在炕上,鲜少走下床。她的脚是缠足的,鞋子小得可爱,比起我的手掌心还要小。她还特地把一双脚伸给我看,脚趾头全往里面缩,皱在一块儿,而脚心则是向内折起来,就像一块美国中餐厅流行的幸运饼干。
 祖母虽然裹小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仿佛风中的落叶,但她这一生还是下田种地,打仗逃难。她经历过辛亥革命、对日抗战、解放、大跃进、文革到九○年代的开放,身边的亲人有的战死,有的饿死,有的失散他方,就像我的父亲,她的唯一的儿子,但她却依然活了下来,坐在炕上,笑瞇瞇的看着我。她似乎不埋怨,但也不去回忆,关于过去的日子,关于国民党和共产党,那些事情似乎离她太过遥远,但又太近。我问了,她也不说,只是笑,然后说我的父亲脾气不好,四十年不见了,他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儿,没有耐性又霸道。
 在姑姑的带领下,父亲和我一起去扫墓。是我曾祖父、母的墓。姑姑手拎一篮纸钱,走过干枯的棉花田──那一年,村民买到假农药,所以棉花全给虫吃光了,走过青纱帐一般的高梁地和玉米田,最后爬上一座小土坡,那里没有任何树木遮档,只有些许杂草,放眼过去,尽是一望无际的黄土平原。风呼呼地刮著,姑姑忽然蹲下来,我却觉得奇怪,因为四周什么都没有,除了沙。
 “可能就是这里了吧。”她说。原来墓都被铲除了,她只记得大概的方位。因为没有墓碑,我的曾祖父母似乎连名字也没了,消失在亮晃晃的阳光下。
 父亲和姑姑跪下来,开始对着一无所有的山丘哭嚎起来,哭叫老太爷、老太娘,就是祖父和祖母的意思。他们一边哭,一边烧纸钱,纸灰在空中飞扬。姑姑的头发是灰白的,但父亲却还是黑的,染过的。村子里的人都说姑姑当年是一个大美女,但如今她染上烟瘾,牙齿变得又黑又黄,十只手指长年耕种,沾满了泥巴。我跪在姑姑的身旁,听他们凄厉的哭嚎,而风一吹来,眼前的高梁和玉米全都哗啦啦地弯下了腰,那奇异而悲伤的姿势,仿佛和我们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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