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巨像陈映真 3之2-最敬爱的文学兄长
2009-09-24 中国时报 【吴晟】
陈映真带领我的,不只是他迷人的小说、渊博的知识、开阔的视野,更重要的是,温暖的胸襟。我在文学道路上,受过很多人的提携和爱护,陈映真是十分重要的一位。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我最敬重的文学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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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零年代末,我去服兵役,在北投复兴岗政工干校受训,有一次全队带去参观“匪情资料馆”,馆内竖立一座一座大型看板,看板详列一个一个匪帮,什么刘少奇、林彪、邓小平、邓拓、吴唅……,每个匪帮附带说明某个事件,什么三反五反、三家村札记“借古讽今”……。
在反共体系军训教育中,这些匪情,断断续续的介绍,我未必“能详”,至少有些“耳熟”。
我对广义的“政治”,原本就很有“兴趣”,或者说关心,有这机会进一步了解,当然不错过。一一仔细浏览每座看板,突然发现一座看板上,陈列思想犯陈永善密谋叛乱的罪证。他竟然也被列为匪帮。
看板上有一份陈永善的手稿,标题记得不真确,好像是“民主台湾同盟宪章草案”。我一直盯视著“起草人:陈永善”那几个字。
当时完全愣住,有些恍神,真是不可置信。
陈永善就是作家陈映真,他的小说,散发著忧郁、感伤、落寞又充满悲悯的独特魅力,我们这一辈的文艺青年,不知有多少读者多么着迷,包括我在内。
陈映真被逮捕的消息,在文学圈里悄悄传布著,我虽然闭塞,还是有所耳闻。而今,“罪证”真实摆在眼前,内心澎湃著不可言说的激愤,强自忍住,不敢张扬,也有可能怕被发现我同情匪类,有些紧张,竟而全身不自觉的微微颤抖。
这一幕景象,十分鲜明留在我的脑海中。
尔后陈映真自然而然成为我和少数几位文学好友相聚时的重要话题。
青少年阶段所谓的文艺青年,懵懵懂懂,未必真正了然多少世情,只凭著一股单纯的文学怀抱,聚在一起,无论是近乎誓言的严肃使命感,或是率性议论文坛是非,评定某位作家某篇作品某种言说,往往畅谈到深夜,仍兴致高昂不甘解散。
然而岁月匆匆流逝,冲刷了不少记忆。往昔那些年轻的聚会,谈了些什么,回想得起来的并不多,大多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印象。
无数环绕着陈映真话题的彻夜倾谈,则一直难以忘怀。
我们谈论陈映真,混杂着一知半解的文学意见、时代风潮、思想争辩,以及神秘而“诡异”的案情……在各个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成员组合,情绪通常一样激昂。
2
大概是一九七五年吧,我意外接到陈映真的来信,信不长,只有简短几行,大意是说,他在牢狱中,从官方杂志《幼狮文艺》读到我的“吾乡印象”系列诗作,甚为惊讶,向我致意……。
这一年,陈映真刚“远行”归来。我拆信读信的时候,是在溪州街上一家名为外省面的面摊吃阳春面,这封信拿在手中,反复读了几遍,脑海中不断浮现陈映真的小说〈面摊〉、〈乡村教师〉的情节,内心无比激动。
隔了些时日,我约了几位北上就读的家乡子弟,一道去陈映真家拜访。开门之际,我留意到陈映真向外面及巷口迅快张望一下,才请我们进去。他笑了笑说,巷口常有人盯哨,怕连累你们。
我向来“憨胆”,明知戒严体制下军警特情治系统,有多严密多严厉,还是觉得没那么严重吧。我在陈映真文集中读过这样一句话:那杀得了身体杀不了灵魂的,我们投以极度的轻蔑……。我自知没有那种气概,但心里隐隐响起一种声音:你都敢当陈映真了,我连亲近一下陈映真都没勇气吗?
陈映真的顾忌不是没由来,他曾说过:他妈的,我就算每天蒙头睡大觉,他们还是不放心,还是会猜疑我不知想干什么。
一九七九年十月三日,美丽岛事件之前,他们果然按耐不住,再度逮捕他。
很巧的是,似乎有什么感应,当晚我有事打电话找他,是他岳母接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陈映真出事了。语气中仍掩不住惊惶。
据说当天出动了数十或近百位军警特人员,守候到凌晨三、四点,家家户户正酣睡好眠,才展开逮捕。以这么大阵仗,在三更半夜,对付一个除了思想,找不到任何犯罪的书生。
唉!这样的政权,不得不轻蔑之!鄙夷之!
据说早在乡土文学论战如火如荼之际,已经伺机而动,拖了一、二年,忍到这时候,是因为明显意识到民主运动风起云涌,势力更加高涨,再也压不住,即将“动摇国本”、危及政权。
没料到此次“出脚手”,踢到铁板,来自国外(主要是美国)许多有力人士的声援,一波一波传过来,给执政当局很大的压力,审讯了几天就释放。不过,同一波逮捕行动中,好像还有一位李庆荣,没有引起注意,悄无声息的被羁押、被判刑。
另有一说,这只是大整肃的开端;也有一说是,这次踢到铁板,反而让执政当局警觉到,似乎整肃错了方向,转而积极设计美丽岛事件的大肆逮捕……。
3
我不善于广泛交友,不过在人生每个阶段,总有幸结识几位知心的文学朋友。虽然偏居乡间,较少参加活动,彼此见面相聚的机会并不多,但情谊常在。
初访陈映真之后,我们的交往还算密切。
我每年大约会去一、二趟台北,每趟去台北,通常会和几位文学朋友相约见面。陈映真便是我少数常“相找”的人。并且常夜宿他家。
陈映真再度被逮捕的前后那十年左右,是台湾社会运动力量最蓬勃,和执政当局试图强力压制的肃杀之气大角力的时代,因此,陈映真还是“危险人物”。而这十年,也是我和陈映真往来最频繁的时候。
曾有几位友人出于好意的提醒我:你和陈映真太亲密,不会有问题吗?
我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我只知道,陈映真是我最敬重的作家,既然有机缘相识,可以多亲近,有什么好顾忌呢?
陈映真也曾数度来我的乡间作客,其间有二、三次是偕同丽娜大嫂一道来。我母亲对丽娜印象非常好。
回想我们的交往过程,我的内心一直隐藏着无比的愧疚、不安。陈映真来我家,我拙于安排、招待,那也罢了!而我几乎每次去陈映真家,他们夫妇必定亲切款待,我常只顾谈兴高昂,疏忽了夜已深、时间已晚,没有顾虑到隔天早上我可以睡到饱才离去,他们却必须早起去上班。甚至陈映真身体健康出了状况,我名为去探病,还是坐下来便忘了起身。而他们仍是耐性的陪我谈到尽兴。早上出门前,不忘在我床边留张便条,叮嘱几句。
相对于陈映真的体贴、恳切和宽大,我显得何其粗率而自私。
一九九二年,好友曾健民结束日本的医业,返回台北定居,开设牙医诊所,直到数年前,陈映真离开台湾到北京,这十多年来,几乎都是健民陪我去陈映真家,有时也约在外头见面。
曾健民是我屏东农专的学弟,比我小了数岁,但他擅长理论,年轻时候偷偷读马克思,背诵毛语录,在思想体系上,和陈映真更亲近,对我的创作也有不少启发作用。有一次我们三人在一起,我坦白承认,其实很多理论我似懂非懂。陈映真大概听出我不无感慨,恳切的安慰我:诗来自生活,你是天生的诗人,不需要懂太多理论。他笑了笑指向曾健民说,搞理论的事由健民来做就好了。再望向我说:你只管写诗,写出感动人的好诗。
陈映真带领我的,不只是他迷人的小说、渊博的知识、开阔的视野,更重要的是,温暖的胸襟。
我在文学道路上,受过很多人的提携和爱护,陈映真是十分重要的一位。在我心目中,他永远是我最敬重的文学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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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映真一直是备受争议的作家。他的小说成就,有没有被私心自用的人,暗中排挤,难以论断;但公开的文学评价,确实普遍受到推崇。
他的争议性,主要来自于他的政治信仰。
他一直不能见容于台湾当道。国民党戒严体制时代,他被反共文人围剿、封杀;民进党执政八年,不一定打压他,至少,不理会他。当然,他不见得“稀罕”有没有“被理会”。
最近一、二年,国民党重新执政,当年挟反共为名,对陈映真喊杀喊打的那批人,早已急急奔赴匪区,和他们口中的共匪一家亲、十分热络,应该没有理由再排斥陈映真吧?而陈映真已离开台湾,无从“证明”,况且世情复杂难料,谁知道呢?
这到底是历史的荒谬,还是讽刺?
若说文学归文学,政治归政治,那不是痴人说梦话就是睁眼说瞎话。那个作家没有政治立场?不过是表露得鲜明不鲜明的区别罢了。或者,“闪躲”得够不够“巧妙”。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某些“理念”相同或相近,未必就“好作伙”;相异的政治立场,也不必然没有文学情谊的交集,何况是年轻时候的情谊,难道因立场相异就全盘否定?
最重要的是,“立场”是不是忠于思想、忠于信仰?还是别有所图。
一九八○年我应邀去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访问,和中国诗人艾青、小说家王蒙、及香港作家李怡等人住在同一栋公寓,经常相处、谈论、聊天;同时看了不少文化大革命的第一手资料,重重冲击下,我信奉的社会主义祖国梦,彷如虚拟的世界,逐渐瓦解、幻灭。
从爱荷华归来,我很坦诚向陈映真叙述我的思想困惑和转变。我确实有不少困惑,文化大革命将人性的恶,推到极致,是来自怎样的文化源头?锦绣山河、自然环境不惜大破坏,向资本主义狂奔靠拢,何来革命的初衷?若说以“美帝”为首的西方列强欺压中国,如何可恶;中国霸权又是怎样镇压、威吓弱小民族的“同胞”?
记得我们深入长谈,讨论过几次,陈映真很有耐性的为我“开破”。而我的作品本就和台湾农村土地深深连结,台湾意识越来越成形,越来越清楚,不再一厢情愿拥抱祖国。
简单说,自由、民主、人权的价值观,超乎“民族大义”。
然而,我对陈映真的敬仰没有丝毫改变。每趟去台北,还是最想去和他见面。感谢他能理解我真诚的“本土情感”,仍然以好友相待于我。
陈映真一生坚持他的信仰,为他的信仰付出了七、八年的青壮岁月在牢狱中,没有妥协余地,至今,也未从台湾任何政权,得到任何“好处”。这样的人格,即使反对他的政治立场,也有一定程度的尊敬吧。
回归文学本身,我最大的憾恨是,在陈映真债务与疾病交迫的晚年,连小小的栖身之所都保不住。在冠盖满京华、豪宅满街林立的台北,竟然没有谁、没有任何单位出面,连我也未适时大声疾呼试试看,至少,将陈映真的居所保留下来,徒然留下心中的憾恨。令人痛心的台湾现实社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