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置身久违的轻微颠簸中,夏树展了信,就著从车厢外照进来的日光开始读。
远离都市平整宽敞的道路,悠扬的马蹄声取代引擎运转的轰音,车轮辘辘滚动,其间偶尔
会挟杂着路面的石砾弹跳而起的微响。上次经历同样的过程时是反方向,搭著马车一路晃
出家中领地的时候,她才十四岁。
如今一路晃回去,一面读着手里那封信,她不经意地想着路上颠簸的程度似乎比从前要少
一些。然而要说是道路经过整备,又或者单纯只是年岁增长,耐受度增加了,她一时也答
不上来。当时离开家里并没有多想什么,自然也未曾预期,终于有心力踏上回程的时候,
十八岁生日早过了。
和这趟归乡的旅程一样,这封信也晚了。
结束在弗罗伦斯的工作,她原先预计在八月初回加尔德罗贝一趟。倘若当时没有意外,顺
利回到学园的话,大抵这趟旅程和这封信的内容都不致会晚──不,其实迟来的只有她。
偏偏在归程路上,也不晓得是幸或不幸,她在三不管地带的自治区碰上骚动,和在弗罗伦
斯境内追丢的黑谷一行狭路相逢,又是一次你追我跑。
等事情告一段落,她终于回到加尔德罗贝,从学园那里收下代她保管的两封信件,时序已
经进入十一月底。家里的那一封来得比较早一点,日期押的是七月初,问她今年是否有可
能抽空回家过生日。在夏树.克鲁格作为冰雪的银水晶以前,好歹是满十八岁的日子,好
歹是克鲁格伯爵家宝贝的独生女──
到头来,等她读到信时,难得的家书就只沦为单纯的提醒。没有这封信,她甚至还没意识
到十八岁的生日就这么过了;可看到信的时候已经太晚,连自己生日当天究竟在做什么都
面目模糊,想不起来。
另一封信就很干脆了。或许应该认真检讨一下,明明就是自己的生日和年纪,为什么总是
她记得比较清楚。
读完信,夏树将随信附上的几张照片抽到信纸的最上方。这回的信来自艾尔利斯,照片里
因而有着其他熟悉的脸孔,是先前分头不久后写来的;但她的眼神捕捉到那张温雅的脸庞
以后就无法再离开了,回过神来,她察觉自己在静留的微笑里微笑,一闭上眼睛,几乎就
会听见她的声音。
她叠起信和照片,收回信封里。把信的内容回想一遍,指腹摩娑著猩红封蜡上的五柱纹章
,她在意著随信寄来,目前正被收在行李箱中的小包裹,藉以抵抗那股为自己的迟归而生
的歉意,以及无比希望此时此刻她可以在身边,差点想勒令马车掉头的冲动。
没办法,无论如何就是有这种时候。她想。总有这种时候。
过不了多久,就任五柱也将届满两年,她认为自己大致上是习惯了。所以,返抵家门,在
只有熟识的亲族齐聚的晚餐餐桌边──这是错过十八岁生日的惟一好处,作为五柱的应酬
已经够多,实在不缺以克鲁格家的名义和人往来的必要──她可以平稳地谈起离家至今的
一切经历。以加尔德罗贝为起点,每一个辗转过的国家与地域。
家族里毕竟还有其他男孩子,纵使是边境伯的独生女,她获得了无须肩负起克鲁格家的自
由。当年想申请加尔德罗贝时,家里没有反对;据闻在毕业前夕被遴选为二之柱时,不要
说家里,整片领内都像庆典。这会不会是克鲁格家对她的另一种期望?热烈的席间,她一
面想,一面喝着父亲珍藏的红酒,不经意听见这个家的主人说:
“如果妳认为这是妳想要的,那当然很好。……但是,倘若觉得五柱的工作辛苦,或者时
候到了,就干脆引退,也可以找个理想的对象──”
夏树支著颊,放下手里的高脚杯,轻轻笑了。对父亲不太礼貌,不过她没有认真把话听完
。舒适的微醺间,她低下微濛的苍翠眼睛,余光觑见自己整齐白净的衬衫叠袖,雕著家纹
的袖扣在烛光下优雅地荧亮。
“不会的。我以这个身分为荣,也有责任。”
总有这种时候。感觉那样的自由太过狭小,能够容许她们并肩,却无法赋予她们驻足的权
利。然而,更多的是这种时候以外,并不怀疑,也不受动摇,因为她们曾经在真祖大人的
面前许下承诺。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这么说。
“长大了,也留不住了啊。”听见她的回答,父亲只是苦笑,一面嘀咕著,将她喝光的空
高脚杯拿过去,重新将红酒斟满。高脚杯再度回到手边时,也不知道整桌是谁带头起的哄
,手中高举的各式酒杯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夏树听见闹哄哄的席间传来一句话。
──有什么关系,让她去吧。克鲁格家一定很快要出一匹了不起的狼。
等夏树终于回到房间洗完澡,从皮箱里摸出那个惦记已久的包裹,坐到桌边时,已是深夜
。
说起来,她还真不晓得老家的深夜是这么安静的。仍成天在这栋宽阔的宅邸里钻来钻去的
那段时间里,她和夜深的时段是无缘的,家里的孩子到了该入睡的时间都只有早早被赶上
床的份,她也不例外。那时躺在床上,偶尔还能听见门外的夜宴尚未结束,远远传来步履
和交谈的低响。
夜真正深的时候,这片旷野静得像是也陷入了沉睡。灯火低伏,窗外的世界几乎没有光,
惟独抬头朝夜空望去,天气若好,通常星月一片灿烂。
依循记忆在抽屉里翻了一会儿,夏树找到拆信刀,拆开包裹的外包装,牛皮纸彼此摩娑的
声音在寂静的灯下听得格外分明。里头约略是双手并拢大小的精致木盒,她搁下拆信刀,
指尖轻轻挑开木盒上的锁扣,从盒中拆出另一个安静停滞的微小世界。
是一只沉黑的机械式怀表。表壳的线条优雅洗练,却带点棱角。简约的表盘几乎完全镂空
,当中微细精巧的齿轮、零件清晰可见。磨砂质感的沉黑表壳在晕黄的灯下散放著温润低
敛的光泽,但依然有些锐利的浅金微芒从表上闪现,夏树定睛一看,指针与刻度、表内的
部分零件是澄金色的,照在光下,就像总从静留的发梢闪过的那抹色泽。
盒内留了一张纸条。时至今日,每回看到这笔迹,依旧觉得还是那么漂亮夺目的一手字,
但慢慢有些感觉一点一滴确实超过了纯粹的美与艳羡,不太能说得明白,又或者说得简单
一些,就是想念。
纸条上写着,不晓得她什么时候会收到礼物,于是决定将上炼的权利交给接下来将拥有怀
表的主人。静留似乎是费了点功夫才终于找到这只机械式怀表,她说,只要记得上炼,定
期保养,在零件完好的前提下,怀表便是永动的。
──十八岁生日快乐。致我们不坏的时间。
夏树悉心将纸条收回盒中,取出怀表,密密握在手里轻娑,仔细、爱惜地赏玩,直到手感
意外轻盈圆滑的表壳被手心的温度给熨暖。其实她更希望当下握在手心里的是另一只手,
同样也拥有几分轻盈圆滑,而夜很深了,那手也可能转为有些煽情的面目,会带着微熨攀
上颊边,或更直接一点溜进襟内。
习惯了怀表拿在手中的感触与重量,她转动龙头,替表上炼。品味着龙头上精准细致的刻
纹和自己粗糙的指腹摩擦的触感,上完炼,与房内的钟对时,她看着三根指针悠悠绕行表
面,不意觉得自己更想知道的是静留的时间。
然后秒针开始流利地走动。那令她放心,也令她疲倦。闭上眼睛,宁静的夜中,明确的时
间就这样形成在她的手心,精密的零件与齿轮碌碌运转,行走时发出低微而规律的微响。
困意慢慢地被那微响推上来,夏树倒也不怎么意外。对时的时候,时针早已经过了十二。
她握著怀表,熄了桌灯,窗外的月光正明亮,足以让她在不开灯的状况下依旧轻松地摸上
床。
夏树侧过身,将怀表放在耳畔,表炼随意绕了搁在枕上的手心几圈,就在那股怀表运行的
微响间再度闭上眼。一个人的时候她其实不怎么在意,多少次她在不一样的地方醒来,夜
中最先听见的总是钟在走的声音。
惟有静留在的时候,那微响听起来特别清晰。于是她倾耳听着枕畔那只怀表恒定的声音,
恍然也就觉得静留好像正陪在身边。
一沾上枕,晃过一段漫长的路途终于回到家中的疲惫悄悄浸食意识,夏树让最后一点维持
清醒的思绪和怀表的微响一齐运转。她回来得实在是有点晚了,要是能再早一点看到两封
信,也不至于到家时都已将近十二月──
既已入冬,那么很快就会是静留的生日了。
彻底落入眠梦以前,这件事填满了夏树朦胧的意识,只留一点空间,让她依稀听得怀表隐
微地刻划时间的声音,随之沉沉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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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置入性行销的爱好者(最好是)
怀表的原型是PANERAI的PAM446
话说当时是谁觉得这货只会跟永夜差不多长于是就掘坑了
站出来让我痛扁一顿好吗(不就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