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绯……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对坐,廉英宣享用着简单美味的担仔面,却提出了不如何可口的问题。
蒲绯当然知道她问的是什么,照理说读完七年课程,历经一年毕业后医学训练,
又通过国考拿到执照,自该继续朝专科医师迈进,然而她没有待在医院里精进医
术,却在这样一间小店成为雇员……大材小用。
“……面,好吃吗?”轻轻搅拌著杯中的细碎果肉,久久才喝一口。
看见廉英宣不满的瞪视,蒲绯忽然觉得,除了多了些女人味,说不定她一点也没
变呢。
“蒲绯,妳觉得两个人,怎样才算得上很熟?”她没好气地问。
蒲绯好整以暇地说:“偶尔聚餐,愿意聊心事,不介意分享祕密。”
“妳有这种朋友吗?”
廉英宣怀疑的表情让蒲绯失笑,“当然。”
“那我呢,我也可以吗?”
先是无语,幽邃漆黑的双眼凝视半晌,浅浅带出笑意。
“妳想和我熟到什么地步?”
小学妹,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呢。
“我想知道妳和常蘅的故事。”
蒲绯眸里笑意一僵,眉心微蹙,严词峻拒:“没礼貌。”
廉英宣一楞慌起来,咬咬唇想解释,她却说:“怎么就没听妳叫一声学姊呢?”
面对那语气状似责备,神情却似笑非笑的人,廉英宣稍稍松了心,忍着好奇不敢
再多问的样子让蒲绯真正笑了出声。
“以前有一个学姊,拼命欺负我,所以绝对不叫学姊,学长也不要,喊著喊著就
容易让人欺负。”
“刚才妳没喊我学姊,一样被我欺负了呢。”坏心地调侃。
“……对不起。”廉英宣横了她一眼,乖乖道歉。
“没关系。为什么问?”
“本来没有想问,可是妳知道妳们店里,整个下午有多少男人盯着妳看吗?”
“……妳说,整个下午?”愕然问。
“这样迷人的蒲绯,就被常蘅困住了,真的很奇怪。”
“啊?”
“我下午来过了,店里这么多客人,妳看都没看一眼,都不怕东西被偷吗?”渐
渐地声量高升。
“……会吗?”
“一定很多人追,对不对?可是却表现得这么封闭,还敢说悲伤会让美丽褪色这
种话。”
我说过那句话吗?蒲绯看她说越激动,又想笑,又觉得无奈:“又要生气了?”
“早就气消了,下午去吃完冰淇淋,晚上才又来的,可是现在妳都不愿意说,我
真的觉得很过份。”
被她没来由地一阵雷嗔电怒,蒲绯简直哑口无言。
“这么想知道内幕,是记者吗,跑独家新闻?”
“不是啦。”廉英宣这才想起自己都还没交代近况就连珠发问,忽然不好意思起
来:“我刚唸完硕士回国,还没找到工作。”
手背轻松撑住耳颚,蒲绯漫不经心地问:“妳怎么会知道我和常蘅的事,听过谁
说吗?”
“之前在伦敦参加小型女性影展的时候遇到榭嘉学姊,她跟我说过一些。”
“……榭嘉‘学姊’?”眉梢一挑,心里暗恨林榭嘉又四处张扬她的事。
廉英宣双颊一鼓:“大家说蒲绯的事,没有林榭嘉不知道的,所以找上她,不叫
学姊她就不愿说。”
林榭嘉,生来就教她又气又莫可奈何的挚友,她揉着太阳穴感到无力而轻叹。
“她只有说妳在这里,还有……妳和常蘅的关系,剩下的就让我自己问妳。”
她和常蘅的关系?
蒲绯真想知道林榭嘉是如何向外人解释这中间说不清的大小情爱与恨事。
“为什么想知道?”
廉英宣意外地露出窘迫的神色,推搪著说:“就是想知道嘛,不能以后再告诉妳
吗?”
“那我也以后再说。”蒲绯轻笑一声,低头含住吸管喝着柠檬柳橙。
廉英宣张了嘴又闭了嘴,懑怨地把剩下面条吃完,蒲绯说要尽地主之谊,招来了
老板结帐,要道别的时候,问了廉英宣怎么回去。
“我可以暂时借住妳家吗?”好看的容颜忽然贼兮兮灿烂笑着,把蒲绯笑傻了。
“妳说什么?”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还在找房子啊,老是搭火车来回的……榭嘉姊说妳家还有空的客房,睡一段
时间没问题的。”
蒲绯震惊地瞪着眼前一脸无辜又企盼的女孩,气急败坏地说:“等等,妳等等。
”拿起手机,也不管是国际长途电话,直接拨打到英国去。
“林榭嘉!又来了,妳给我解释清楚!”一接通她立刻劈头扬声质问:“借花献
佛把我家借给人,都不用经过我同意吗?”
“英宣终于跑去找妳了啊?”
林榭嘉居然有脸笑得这么得意,蒲绯怀疑她根本就是专门生来要把自己气死。
“她很可爱吧,缠着我一直问妳的事耶,呵。”
“不行!我可没答应过这件事,门都没有,我家,已经满了。”
“拜托,别这么绝情嘛,对妳的爱慕者好一点可以吗?人家可是对妳一见钟情。”
“啊?”蒲绯一呆,下意识瞄向对桌,廉英宣正趴在桌面上看着她,眼里写满浓
浓的失望,勉强对蒲绯露出微笑。
“她没跟妳说吗,妳看,一定是妳太冷淡了,每次都这样,不是好好的人吗,一
定得把自己搞得像孤僻鬼,还……”
“停。妳刚刚说,那个……是她说的吗,妳确定?”蒲绯实在太讶异了,为什么
自己一点都没看出来?
“很明显啊,妳怎么不自己去问她?”
“既然是这样,那我就更不可能让她住进来了,妳有病?这怎么可以!”
话一说完,蒲绯余光瞥见廉英宣站直身子,提着包包离开面店,踢著鞋一步一步
往街上走。犹豫了数秒,顾不得电话费分秒爆增,蒲绯把手机拿远,追了上前。
“妳去哪里?”
“对不起,不要吵架。”廉英宣脸带歉意,眼里蓄满雾气,一如四年前那副随时
会哭的样子。
看着她像孩子一样地拖着难过的脚步继续走远,蒲绯忽然冷静了下来,也不管还
没跟林榭嘉算好帐,她果断地结束了通话,“我们没有吵架,妳不要乱跑。”
眉间微皱,她其实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拦住她。
“妳生气了……蒲绯居然会生气。”廉英宣先是闷闷地说,然后浅浅一笑:“不
早点去火车站的话,会太晚回到家。”
“妳是哪里人?”蒲绯长叹一声,好笑地又补了一句:“我当然会生气,但气的
不是妳。”
“高雄。”
“这么远,为什么要来台北找工作?”
“不想待在家里,每个人都在吵架,想离得越远越好。”廉英宣抬眼注视着她,
轻声说:“因为蒲绯给人的感觉很温暖,所以想来找妳。”
蒲绯想问难道她没有其他的朋友吗,可是那话里的真诚致使她没有冲口而出。
温暖?真是少见的形容词……
这样迷人的蒲绯,就被常蘅困住了。想起她稍早说的这句话,再加上林榭嘉刚才
无意间泄漏的事,蒲绯忽然感到不可思议。
一见钟情,真的有这种事吗?
她头疼地打量起廉英宣。不到倾城倾国那般绝色,也已是明眸皓齿,莺惭燕妒,
留洋女孩特有的聪慧俏皮,书法专才薰陶得凝练专注,学成归国正值青春年华,
横看竖看都是一般男人亟欲追求的对象。
……但是却偏偏喜欢女人?
不禁既想听她亲口证实,又觉得太过唐突,蒲绯忍不住疑惑,既然一见钟情,为
什么之后都不曾来找过她呢?
廉英宣打破沉默:“妳今晚是不是要去抗议现场?”
“咦?”
“我看到妳在关注这次运动的直播,可以跟妳去吗?”
“妳不是要赶火车吗?”
“直接在那里过夜的话就不用搭车了。”
蒲绯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她是真的很不想回家,不由心软几分,哄劝著说:“妳明
天不是有事吗,餐风露宿怎么能够休息,而且现场很危险随时会有流血冲突。”
“没关系,有妳在啊。”廉英宣一派笃定,说得仿佛蒲绯能够让她遮风避雨,“
假如出事的话,蒲绯会在第一时间帮我CPR的吧?”
看着她再认真不过的双眼,话里的半是疑惑半是要求太直接,蒲绯罕有地面红耳
赤,调转开视线的眸心掠过一丝尴尬。
这人……
“而且,妳自己不是也要上班吗,妳就可以去。”
“好好好。”蒲绯本就柔软心肠,不堪一番恳求只好答应:“就一起去吧,先回
我家一趟。”
“要去妳家吗?”
两眼发亮的样子,把蒲绯逗笑了:“回去牵我的机车。难不成妳想一路走过去?
我体力可没那么好。”
一坐上机车廉英宣自然搂住了蒲绯,嚷着直呼好瘦:“是为情消瘦吗,不行,人
类是不能真的比黄花瘦的妳应该知道吧?”
“胡说什么。”不免笑了出声,腰间收拢及背上熨贴的温度还是令她稍不自在。
多得是载过女生的经验,可是身后的女孩藏抱在怀的是一份别样的心情,绝口不
提竟比大方吐白更让她无法不去在意。
趁著风吹,权作偃草,在呼啸声中悄悄叹了一口气。
傻孩子。
愈夜愈冷,抗议现场万头攒动,人活满了整条青岛东路和济南路,却不喧哗,临
时架设的演讲台上几位大学教授轮流讲述政策漏洞所导致的经济和社会问题,群
众或坐或卧,低声交谈、传递睡袋和矿泉水,几个棚下有小摊贩盛了关东煮和稀
饭请饥肠辘辘的人吃,一群自愿者组成了纠察队防止宵小作乱,也有人举相机巡
回摄影转拨实况,更有志工拿着大铁夹和塑胶袋沿路清理垃圾和烟蒂。
警方随时会派员驱离,虽然人人手无寸铁而面色凝重,却都毅定地守在这里,守
著小小的一块地,守着台湾。
蒲绯将机车停在路旁,先到医护站登记为备用人力,便和廉英宣找了靠近演讲台
的地方席地而坐,廉英宣脱下了高跟鞋摆在一旁,把脸颊靠在屈起的膝盖上看着
她,忽然笑着说:“我昨天有在这里看到妳。”
“妳有来?”
“嗯,远远的不太确定,加上很累了,所以没有过来找妳。”
“很累?妳是不是找错地方休息了,这里是抗议现场,不是村里的破庙。”
“我是认真的,很重视这次运动才来的,才不是乱找地方睡觉。”
廉英宣小声地抗议,一边谢谢递给她水的男生,“到国外唸书才知道家的可贵,
知道别人怎么看待自己的国家,旅行过再多地方,唯一能回来的就是台湾。
“该骄傲就骄傲,该鞭策就鞭策,说什么都不能放任政府胡作非为,只要有人尸
位素餐就必须受到谴责,监督系统失灵,人民就必须挺身而出,没有人挽回的话
沉沦的就是自己的家。”
“怎么不喝?”蒲绯静静听完,看着她手边原封不动的矿泉水问。
“我听说有黑道冒充成抗议民众,在现场威胁恐吓,企图煽动别人制造更大流血
事件,还随机找人斗殴,所以就想,假如有人在水里下药,的确是会让大家相互
猜疑内斗的好方法吧?”
她略为不安地说:“现在想想,虽然久未动荡,但一时风平浪静,不代表永远没
有人心惶惶的一天。”
“妳不是说出事的话,我会帮妳急救吗?”蒲绯笑着缓解她的情绪。
脑袋里闪过高中时教室布告栏贴着白底黑字布条,上面是五四运动的口号“还我
青岛,收回山东主权”,她突然感叹:“没想到,这样的场合,是妳陪我来。”
那时学生运动还不流行,曾经常蘅看着布条对她说,假如有天社会需要她们,那
么她们一定要结伴去。
如今过了十年,上周六才见的面,她却完全开不了口邀她兑现承诺。
她想常蘅肯定会拒绝的吧,不仅是个性改变,不仅是两人变质的关系,后来的常
蘅变了太多,值得蒲绯借口不再去认识她。
“蒲绯要开始说故事了吗?”
看着廉英宣期待的晶亮双眼,蒲绯突然觉得,或许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聊聊历
史,也是颇有时代感的事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