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起点
尽管天还没亮,但我决定点亮蜡烛,继续我那未完成的作品。
写作的过程很缓慢。
问题不在于我缺乏适当的教育,而是我大半辈子都在舞刀弄剑,却没花什么时间在墨水
和写字台上。况且,写作的内容实在太真实、太残酷,真实到我无法用优美的笔触去描绘
故事内容,残酷到我一想起就会浑身颤抖。
写作的过程很痛苦。但却有一股无法言喻的力量,催促我继续前行。
这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呢?
一切都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那座位于法尔肯王国东北方的阿拉斯省,里面一个宁静安
详的小庄园里头的一个贵族青年。
依照正常情形,他一定会娶个家世好、很有钱,长相又甜美的老婆,接着生下一打蠢小
孩-老大继承头衔,老二老三念完大学后进王都从政,在国王面前努力帮他们的老子美言
几句;或是送进教会,看能不能当上王城的大主教,那样更好。女儿的话,不是想办法嫁
入豪门,就是送进王宫当女侍,倒楣点的可能会去修道院,后半生都在服侍上帝。
如果他的人生没有意外,这个青年会继承他老子的头衔,然后过著和他的老子没什么不
同的人生:如果从文,大概会在王都里谋得一官一职;如果从军,就得帮那个愚蠢、自大
的太阳饼国王打好几场没什么意义的仗。
如果没有事情发生的话…
如果他不是这么冲动的话…
想到这里,手中的鹅毛笔停顿了,我回想起当年的情景…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
“父亲,我没疯,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
“不,你不知道!”
“父亲大人啊…请您先听我解释…”
“当!”
老人手中的酒杯被猛力地摔到地上,玻璃碎片和酒水洒落满地。
老人争执的对象是他的长子-艾德蒙。争执的内容是这个家庭里最禁忌的话题-信仰问
题。尽管这个话题太过耸动,但艾德蒙的计画迟早会浮上台面,既然迟早都会爆发,那为
何不在天气好,父亲心情也好的时候提出呢?
因此他特地挑了个天气晴朗的春天早晨,趁著老艾德蒙独自悠闲地走在庭院散步时提出
。他提问题的方式相当委婉,也打算尽可能用理性来分析议题,只是才刚提出,老艾德蒙
的反应,就是直接开骂。这下子,艾德蒙也有点生气了,但他依然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去把心中的那把火给压下来…
“你知道你在讲什么吗?加入那充满罪恶的预格诺?那是错误的信仰,万恶的根源啊!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会受到那罪该万死的敌基督蛊惑!”
艾德蒙再也克制不住。
“敌基督?我们身边就有不少高层教会人士,他们的生活方式才是敌基督!”
“大胆!你居然敢藐视为上帝奉献的人!”
“一群整天吃香喝辣言行虚伪的人,也算是奉献上帝?”
老艾德蒙涨红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难看。
终于被打到要害了。
“干!你这不孝子!就是因为我们始终站对边,就是因为当年你的曾曾祖父打过这些该
死的异端,就是因为那伟大英明的国王路易把他们赶到发臭的沼泽、北方的烂岛和那鸡不
拉屎鸟不生蛋的新大陆,我们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你也才能在一边吃香喝辣的同时,说出
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来气死你老子!”
果然,对我父亲来说,信仰只是件衣服。事到如今,我决定豁出去。
“父亲大人,对您来说,问题的重点根本不在信仰吧?既然最终问题还是出在金钱,那
请您扪心自问,我们从教会那…不对,现在的教会根本是国王的走狗。
“应该这样说,我们究竟从国王那里拿到多少好处?没有吧!也许先人曾经透过打新教
徒得到了头衔和财产,但到了我们呢?
“没有吧!现在的国王除了举办舞会和盖些大而无当的宫殿外,也只会叫我们出钱帮他
打一些蠢到极点的战争,发动战争的理由,大概就是‘恩,我觉得农场是这个形状比较好
看’的等级。您觉得这样能被称为英明吗?”
“国王搞了一堆礼节、仪式和时尚,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展现他的权威。然后我们只能
在宫廷内,和一群妆化得比墙壁上的漆还要厚一百倍的风骚女人一起跳舞,参加那虚假浮
夸的宴会,同时还得像条哈巴狗一样,去面对那些用鼻子看人的小丑官员!”
“父亲大人,我在王都待得时间没您长,因此我还不习惯以上的事情。但我曾经参与过
征讨新教徒的行动。您有和您口中的异端厮杀过的经验吗?”
“没有吧,但我有。只是我的对手,多半是些倒楣的商人和市民。
“我打过仗,我杀过人,老实跟您讲,当我把剑从这些可怜虫的喉咙拔出来的那一瞬间
,我可一点都感受不到什么鬼光荣!”
“现在,我们眼前就有一个好机会,可以获得真正的光荣。您也许快不记得了,但我在
此谦卑地提醒您:我们真正并入法尔肯的时间,并不是真的太久。”
“我们的祖先当年宣誓效忠的对象,也不是这些路易们,严格来说,我们效忠于自己,
我们祖先以前可是阿拉斯‘公国’的大公!只是到了曾祖父那一代,他在帝国和王国之间
,不得已选择了王国。”
“到了今日,您依然是公爵,但您的权力,却比不过国王眼前的一名宠臣!”
“您不是一直都站对边的吗?现在大家都在观望,而正确的作法,就是加入新教联盟,
重拾我们家族以往的荣耀!”
“在此,我谦卑地恳求您!”
讲完之后,艾德蒙克制不住激动地大声喘气,看着他父亲,等待他的答复。
老艾德蒙呆住了,接着他脸上出现一种我从未看过的表情。我突然有点后悔,
不该把话讲得那么重,但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了。
“儿子啊…你知道最惨的下场会是怎样吗?”
“你还太年轻了,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啊…”说完,老艾德蒙抱着头,跌坐在一旁的椅
子上,满脸尽是澳丧、痛苦,以及…
恐惧。
艾德蒙完全可以理解,甚至也有同样的感受。
最差劲的情况有以下几种:
由于国王、主教和朝臣们都还在观望局势,但假如他们最后选择了教廷-其实就是指帝
国军,那他最惨的下场不是凌迟,就是连他也不敢想像的、想讨好国王的大臣们所发明的
新兴酷刑。没有任何尊严,且极端痛苦地死去,任何一个正常人,只要想到那样的场面都
会害怕。
就算法尔肯最后站在新教联盟,甚至还打赢了,但国王会放过ㄧ个擅自行动的落寞贵族
吗?独立是一条路,加入北方阿达维亚联邦也是一条路,只是两路都不好走,也都有许多
障碍要克服。
甚至是平常的情况-战死。加入一场已经打很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的大战,然
后在某个不知名的鸟地方战死,这是非常容易发生的事情。
什么理想都没达成就死掉,这是三种结局的共同命运。
平素骄傲跋扈的老艾德蒙,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年。看着因刚才的话而万分苦恼的
父亲,艾德蒙不禁难过了起来。我朝四周张望,赫然发现仆人和女佣都远远地躲在一旁,
远远地观望着。
恢复冷静的艾德蒙,心想刚才的内容恐怕他们都听到了。
不过这些景象,都比不上当艾德蒙转过头时,看见一名穿着白色衣服的少女站在庭院中
间,怔怔地看着两人。那是艾德蒙尚未出嫁的妹妹-克莱芒。她今年才十五岁,但也大到
足以知道两人争吵的内容。艾德蒙心里涌起一点罪恶感。
“伯尔纳-劳伦斯‧亚历山大‧巴兹‧艾德蒙‧迪‧阿拉斯,我的儿子。你是我们家族
内最聪颖,最有野心的一员。你刚才和我争吵的模样,让我想起了你的祖父。他当初也有
和你相同的烦恼。
“命运总是捉弄人的,他当初所设想的情况,在他那一代并没有发生;到了我这代,我
也尽量设法避开它。现在我老了,只怕活不了多久,不知到你手上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话你现在可能听不进去,但我要说,就算你是我们家族唯一的直系继承人,只是
在你还没有继承我的头衔之前,很多东西你看到了,也自以为明白要怎么做,可是等到你
真正站上我现在的位子,你可能又会看到不一样的画面。我累了…你好好想一想我现在讲
的话吧。”
老艾德蒙步履缓慢地离开庭院。
年轻人站在原地,品尝著苦涩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