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录] 侯文咏-被擦掉的名字

楼主: writ (大笨狗 我是个笨孬孬-__-)   2009-12-26 20:53:09
作者: junkos (酱克斯) 看板: AAAAAAAA
标题: [转录] 侯文咏-被擦掉的名字
时间: Tue Dec 1 01:58:01 2009
※ [本文转录自 Junkos 看板]
侯文咏 被擦掉的名字
有一天,一个被宣判脑死的病人很善心地捐出了心脏、肺脏、肾脏以及一对眼角
膜。我被委派负责这个捐赠病人的麻醉。一般死亡的定义取决于心脏停止跳动。可是脑
死的捐赠者因为心脏还继续跳动着,因此身上器官能得到足够的血液循环,最适合捐
赠。
我记得很清楚,捐赠者是一位因公殉职的年轻警员。是由护士小姐以及他的太太
护送进入开刀房。病床还摆了一台小小的录音机,播放著邓丽君的歌声。
“可不可以让他听音乐?”病人太太一进来就问我。
我轻轻地点了头,注意到这个太太正怀着身孕。
病人的体型很壮硕。我们花了一点力气才把他从大推床搬到手术台上。我顺手接
过录音机,把它放在枕头旁,让音乐继续播放。从头到尾,病人太太一直牵着先生的
手,不停地靠在他的耳边说话。
我迅速地替病人接上了心电图、血压、血氧等监视器,音乐的背景开始有了嘟嘟嘟的心
跳声。做完这一切,我抬头看着病人太太,问她:
“妳要不要暂时出去外面等他?”
她点了点头,可是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紧紧地抓着病人的手,另一只手则不
断地来回抚摸他的脸。
我们很能理解这一别可能就是永别了。大家都很庄严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开刀房
里只剩下病人枕旁录音机传出来的邓丽君的歌声,以及心电图仪嘟嘟嘟的心跳声音。眼
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只好走过去,拍拍病人太太的肩膀。
“对不起。”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微微倒退了两步,仍然不肯放开手,依依不舍
地看着她的丈夫。
“张太太。”我轻轻地说。
“对不起。”她终于松开手,又倒退了两步,可是定定地站住不动,两行眼泪沿
着她的脸颊流了出来。
有个隔壁房的外科医师跑过来,粗暴地喊著:“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拖拖拉拉
的。难道你们不知道隔壁的病人在等吗?”
病人太太受到惊吓似地,又倒退了两步,终于哽咽,泣不成声。一个护士小姐赶
快跑上前去抱她,又拖又拉的,好不容易终于把她拖离了手术室。手术室的自动门轻轻
地关上。
当我开始为病人麻醉时,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不对劲。平时我为病人麻醉,我
很清楚地知道我将照顾他们,直到他们苏醒。可是这次的麻醉,我知道他再也不会醒来
了。这种感觉很糟,仿佛我执行的不是麻醉,而是某种类似死刑的程序似地。
一切就绪之后,外科医师用很快的速度取走了他们需要的眼角膜、肾脏,最后是
心脏、肺脏。等到他们最后把病人身上的心脏、肺脏也一并取走时,我甚至连呼吸器都
不需要了。心电图仪上变成一条直线,不再有心跳的声音。空气里,除了录音机播放的
歌声外,似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
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梦里梦里见过你……
“现在该怎么办?”麻醉护士问我。
邓丽君的歌声没完没了地回旋著。那时候,我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茫然。在死神
的面前,我像个聚光灯前忘了台词的演员,我的医疗知识、优雅风范,全都派不上用
场……
我好久才回过神来,感伤地说: “把录音机关掉吧。”
等我们清理好病人、移床,把病人送出手术房时,病人已经完全失去了体温,只
剩下一个冰冷的尸身了。
果然一走出开刀房的污走道,迎面而来就是挺著大肚子的病人太太,以及随后的
老先生、老太太,以及抱在老太太怀里病人的另一个小孩。先是病人太太凄厉的哭声,
接着哭声惊动了老太太怀抱里的小孩,也跟着大声地啼哭了起来。
我试图著保持冷静中立,或是维持某种专业的疏离。可是这一次,我似乎被逼到
了某个无法还击的角落。大人小孩的哭喊声音瓦解了我某种专业的外壳。我无助地掉入
了人生赤裸裸的真实中,内心随着哭声一阵一阵地抽搐。

后来我升任了主治医师。当我第一次穿上崭新的白色长袍,感到非常得意。在我
们的领域里,白色长袍是知识与权威的象征,对一个医师意义非凡。
我有一个黑板,写着不同病人的名字。护理站的黑板如果病人的名字被擦掉了,
通常表示这个病人康复出院了。可是,我的黑板全是需要长期使用止痛药的末期癌症病
人名字。因此,我的黑板上如果有人的名字被擦掉,多半表示这个病人已经过世了。
那时候我刚升上主治医师不久,急于建立自己在这个领域的权威。我总是纠集许
多住院医师或实习医师,穿着白色长袍,带着他们到病房去回诊。那个孩子是我当时的
病人,同时也是我的读者。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他就问我:“你在短篇小说集里面,那篇〈孩子,我的
梦……〉,为什么时间是倒著写的?”
“因为那个孩子是血癌的病人,时间往前走,病情恶化,愈写愈不忍心,”我告
诉他,“有一次我突发奇想,我可以把时间倒著写,这样小孩就可以康复了……”
“我想的果然没错。”他露出了微笑,伸出他的手,“很高兴看到你。”
“怎么了?”我握着他的手,好奇地问。
“没什么,”他喜孜孜地说,“我很喜欢你写的作品,你证实了我的想法,最好
的东西其实是在文字之外的。”
我们聊得很好,也聊得很多。我必须承认,我有点偏心,喜欢到这个小孩的病房
去查房。当然,除了作品被理解的喜悦外,我开的止痛药物每次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
最好的反应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这个孩子总是很神奇地印证我的治疗理论与止痛的策
略。
孩子的家属欢喜地对我说:“他看到你来特别高兴。同样的药明明别的医师开过
了,可是只要是你开的,对他就特别有效。”
他的病情改善使我很容易在大家面前建立专业的权威感。每次我带着住院医师及
实习医师回诊,总是会特意绕到他的病房去,意气风发地进行着我的临床教学。虽然我
注意到他愈来愈衰弱,可是他在疼痛控制上的表现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有各式各样的病人,当我们变成好朋友时,病人总是跟我谈他们的人生经历以
及生病之后对生命看法的改变。我和这个年轻的病人共度了一些美好的时光。我可以感
觉到他的情况愈来愈衰弱,可是我总是带着大小医师们去回诊,开立止痛药方给他。不
管他的情况再差,他从不吝于称赞我的处方对他病情的改善。
那个孩子临终前想见到我。我已经忘记那时候在忙着什么更重要的事情(我甚至
不记得那是什么事情了),我接到病房的传呼时,以为只是普通的问题,我可以忙完后
再过去处理,没想到竟然错过了他的临终。后来我知道他已经过世时,有种怆然的心
情。
后来我见到孩子的父母亲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可是他们有种失望的眼神,好
像对我说著:“我们曾那么相信你的……”
那样的眼神对我来讲很沉重。我知道在我们之间,有些什么也跟着死了。我说了
一些安慰的话之后,决定要离开了。那时候,孩子的父母亲叫住我,拿出一大包东西
来。
“这是我们在他临终之前答应他,要亲手交给你的东西,”孩子的母亲把东西交
给我,“他不准我们拆,也不准别人看,要我们直接交给你本人,我们不晓得那是什
么,不过他临终前还一直在提,我们猜想那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
我接过那一大包东西拿在手上,轻飘飘的,一点都猜不出可能是什么东西。等我
回到办公室,好奇地拆开包装,最先从包装里掉出了几颗止痛药丸,等我把整个包装拆
开,立刻发现是一整大包小孩留给我的东西,全部都是止痛药丸。
我很快明白,为什么这个孩子急于在临终前见到我了。原来这个孩子一颗止痛药
都没有吃。为了替我维护尊严,他想在死前偷偷地把止痛药还给我。这个孩子因为喜欢
我,希望我一次一次地去看他,因此才有这些回诊。既然他忍痛不曾吃药,我也就从来
不曾在医学上真正地帮助过他。原来那些让我得意洋洋所谓成功的治疗策略、药物处方
以及疼痛的改善不过是那个孩子对我的鼓励。从头到尾,我竟然利用我的医学权威,不
断地从这个孩子有限的生命需索更多的信心与成就感。我恍然大悟,是这个孩子用他仅
有的生命力,支持着一个年轻主治医师贪婪的不成熟与骄傲。
这件事给我很大的冲击。我发现,当我还是年轻医师时,我曾经觉得不舒服或者
试图抗议过什么,可是不知不觉,我自己已经变成这个理性的专业体系密不可分的一部
分。不知道为什么,病理学教授吞云吐雾的模样和他的笑容又开始浮现在我脑海里。或
许那样的笑容曾经许应过我们某种可以睥睨一切,可以战胜死亡与苦痛的知识与权威
吧。我曾用着多么仰慕的神情看着老教授,渴望拥有知识与专业,并把一切的苦难都踩
在脚下。可是随着岁月流逝,我理解到那只是某种一厢情愿的假设罢了。知识与专业往
往不是疾病与死亡的好对手。
说来有点荒谬。日复一日,我努力地学习著那些优雅的姿势与风范,竭尽所能地
治疗着我能够治好的疾病。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最后,我发现自己竟只变成了一个
无情自私,只看到自己,
却看不到别人的医疗从业人员。

最糟糕的时候,曾经有一个礼拜,在我们小儿心脏外科的高难度手术中,连续四
个小孩过世了。那真是令人难以承受的一个礼拜。我记得每天一早,我抓着小孩要打
针,小孩哭着嚷着:
“不要,不要……”
我们抓住了小孩,在手臂上打了针,我是那个让他失去意识的人。从此那个小孩
没有再醒来过。连续过世了四个孩子,我碰到第五个小孩的时候,他睁著圆滚滚的眼睛
望着我,告诉我说:
“我不要打针。”
无论如何,我再也无法对他注射麻醉药。
那是我第一次为了说不出来的理由请假。那个上午,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走着,
坐在广场上吹着风,看着年轻的孩子走来走去。那么简单地看着阳光照在那些青春的脸
庞上,说著、笑着,我就莫名其妙地觉得很感动。我在那样的情况下,开始又有了写作
的冲动。像被什么魔力吸引住似地,我一有空就在家里埋头写东西。当时一些受到欢迎
的作品,像是《亲爱的老婆》、《大医院小医师》、《顽皮故事集》或者是《离岛医
生》等一系列快乐的作品,多半是这样完成的。这些书一本一本地进入畅销排行榜,把
我的知名度推到某种高度,甚至改变了我的人生,这些都是最初没有料想到的事。在那
样的气氛之下,那些作品似乎是快乐得有点近乎疯狂。可是它就这样产生了。
我一点一滴地写着,那些童年往事,关于郑佩佩、再送一包、冰棒、投稿、编刊
物……那个爱把世界搞得鸡飞狗跳的小男孩,或者是更多类似兴致勃勃的心情与生命力
开始浮现出来了。
我就在那样的感觉里,一字一句地写着。不知道为什么,那给我一种安心的错
觉。仿佛不管发生了再坏的事,只要我还继续写着,就没有什么好真正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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